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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负伤逃人紫竹林,黑衣人脚步踉跄地赶路,全身被露水打湿而不自觉。
    冲进林中唯一的八角亭后,他掩口呛咳了数声,扯下蒙面黑巾焦急抬眼,见阴暗的天色
由东方逐渐转亮,他才如释重负地绽出苍白的笑容。
    顶多再支撑一刻,娘便会带人来接应他--
    喀啦、喀啦、喀啦……远方飘来一抹幽异的声音,细细、凉凉地回旋在狂风中,竟异常
清晰,不致被淹没。
    这个声音!黑衣人松弛不到一刻的神色又被这抹声音煞黑,他大惊失色地扫视亭子四
周,冷汗不断渗出。
    怎么可能……不可能,他明明中了他一剑,即便他的轻功不弱,也在他之下,不该这么
快便追到啊。镇定些,铁定是他慌张过度,错将风声听成--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清清脆脆、不断响起的玲玲响音,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在
亭子上方忽远忽近地绕过一圈又一圈。
    黑衣人揪紧衣襟,脸色尽失地瘫跌在石椅上,温热的鲜血从冰凉的指缝间渗出。中剑后
不断撕扯他的剧痛,已被透心透骨的寒意冰冻,他只觉好冷、好冷。
    娘在哪里……娘!快来救他呀!
    风生低低冷冷地穿梭在林间,吹出了幢幢鬼影。
    从亭口无限延伸出去的宫纱灯阵,自板道底端一盏盏灭来,灯每灭去一盏,宫魄便心寒
胆裂地发现异声又逼近一些。
    “色……色祺,是你吗?”除了他,不会有别人。这片紫竹林乃宫家禁地,云阳境内无
人敢提头擅闯,而且这声音明明是……鬼工球声,错不了……
    “我说好大哥,老头子尸骨未寒,你迫不及待取我性命,岂不让天下人笑话咱们家人不
懂规矩。啧,你不怕老头子气得爬出棺来一掌劈死你,我可是怕得直发抖呢。”
    真是他!“色、色祺,大哥一时愚昧,你饶了大哥,大哥下次不敢了……”
    “老头子都还没入殓,你至少该缓个几天,等七七法事做完再动手还不迟,不该让那些
忌妒你的小人乘机骂你是大逆不道的畜生。”自竹荫深处飞跃来一道白影,不过眨眼,瘦白
的宫色祺已洒脱的立于亭阶前,手上把玩著一只映著月光的碧球。由上等青玉雕琢成的鬼工
球,约只手掌大小,玲珑剔透,晶莹的大球内包裹著一颗精巧小球。球一转动便会发出玲玲
脆音。
    宫魄不动声色地扫视弟弟数遍,见他一身洁白,无尘无垢,不禁大吃一惊。他明明剌中
他一剑,何以……
    “怎么,我安然无恙,大哥很失望?”宫色祺笑嘻嘻转个圈让他瞧仔细。“你也太小看
我了,以我的武功修为,怎可能输给愚不可及的庸夫呢?”
    他言下之意是……宫魄不敢置信地撑起身子,“这些年来的比试,你故意输给我,好降
低我的戒心?”
    “狗屁!”宫色祺无故踱起步来。“你这狗杂碎怎够资格与我比试,我是懒得费劲呀,
你还不明白。我肯为了你这废物装病那么多年,你该痛哭流涕以谢天恩了。想陪过招,你等
下辈子吧!天底下只有冉沃堂有这资格。你们呀,一堆粪边虫,又臭又多余,连摇尾乞怜都
令人恶心不已。”
    “宫色祺,别以为我真怕了你,豁出命相拚,我不见得输你!”宫魄抚著胸口,咬牙恨
道。
    宫色祺匪夷所思地缓下步子,似乎被兄长的愚勇偷悦了。他面带微笑,以惊雷般速度纵
身掠人亭内,甩了兄长两巴掌,旋身又出。
    宫魄嘴角渗出血水,怎么也盘算不到乎素大病小痛不断的药罐子,身手竟然这般惊人。
    “我愿……我愿意舍弃所有了……只要你肯饶了大哥……要大哥给你磕头、下跪都可
以。”宫魄气息奄奄地咽下自尊,眼前只求活命。宫色祺轻吹鬼工球,嫌恶地睨著他。“你
要跪便跪,要磕头便磕头,事事皆由著你,我岂不窝囊透顶?”
    “色祺,快别这么说。今日之事全怪大哥一时胡涂,大哥知错了,求你再给大哥一次机
会……”
    “嗟,不是告诉过你,老头子一死,我第一个想杀的便是你。千万别说你从未把我的话
当真,君无戏言啊。”宫色祺耐性渐失。“咱们虽不是一个娘胎生,到底手足一场,我大方
些让你爽快上路。一路好走啊,大哥。”
    宫色祺摇著鬼工球,开心得像个孩子,悠然踱离。
    “宫色祺……我娘不会放过你的……”
    喀啦、喀啦、喀啦……飘远的鬼工球声嘎然而止。
    “这么说,二娘也知情罗?”
    “你……你怕了?”宫魄虚弱的挤出话。“别以为杀了我以后,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夺
取宫家……的一切,我娘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这可是你们逼我做绝,要怪就怪自己没出息。你先去奈何桥边等著,二娘我随后帮你
送到,好让你们母子俩一路有伴。”
    宫魄心神俱颤,这才明白他做了什么。
    “宫色祺……你、你敢动我娘……”他为什么走了?难道他想先杀娘!宫魄使力想起
身,身子却沉甸甸的怎么也移不动。
    白色身影渐行渐远。林外天色已亮,晨雾弥漫,林内却仍是晦暗一片,风声低低凉凉地
吹。
    “好生伺候大哥上路,你可别让我失望了,这可是本少爷送你的弱冠贺礼。”宫色祺脚
下不停,狂声大笑地将鬼工球顶上天。
    一道破雾而下的黑影,抓住鬼工球,昂然地翻落宫色祺身后,与他背道而行。
    “得罪了,大少爷。”绶步穿过透林而入的束束晨光,冷峻的脸忽明忽暗。
    这声音……这声音……“大胆奴才,你竟敢以下犯上?”宫魄不智地喝掉所有气力,一
阵猛烈量眩后,飘飘地坠入半昏半醒间。
    “属下得罪了。”冉沃堂从容不迫将鬼工球塞入腰间,俊眉冷淡一挑,踏上亭阶。
    宫魄虚弱的微睁眼,觑见一个小黑点逐渐放大成一团冰冶的黑雾,朝他挪近。混浊的气
流全被色祺带走了,顶上那片灰蒙蒙的冷雾,朝他罩下……
    云阳又……下雪了吗?还是他被沉人了冰河中……万籁俱寂,很冷却宁静……几乎是太
静……太静……宫魄虚弱的动了动睫毛…….冉沃堂近了……这是他独有的凉薄气息……宁
静无风……直剌心窝……他必须说些什么……快来不及了……
    “有事……有事好商量,冉沃堂。咱们一起长大,我待你不薄,你放过我,我绝对不会
亏待你……不,你不能杀我,娘若知道,绝不会放过你……”
    暮春风起,凉中带冷地吹进紫竹林,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               ※                 ※
     
    “哎呀,只是绕针处打结,我的手真拙。莞儿,你过来帮娘瞧瞧,到底是哪儿出岔子
了。”
    绿荫下,凉风徐吹,雪青色衣摆款款翻飞。
    弯身在大缸前的窈窕少女,挺身回眸,白净的脸庞淡淡晕红,浓密的长睫上悬垂著一粒
汗珠。
    “怎会越解越糟糕……明明有按住针头再绕圈的……莞儿,你可有在外头”掩建在花丛
后方的绣房,再次传来喃喃声。
    “大娘,你先等等。”莞儿为难地来回瞥望手中的竹夹与花丛,睫上的汗珠不小心落入
眸中。“小七,我的眼睛有些痛,你先下来帮我把绣线接去好吗?”莞儿贬著眼,想用手
揉,手上的竹夹又不愿放。
    茂密的桑树上,一名黝黑健美的粗衣少女,手脚灵活的朝枝干另一头攀去。她嘴里咬著
一只盛满桑叶的竹篮子,美丽的凤眼好奇地向下溜。
    “啊啊,莞儿小姐,那个绣线要掉进去了啦!”
    莞儿吓了一跳,慌手慌脚的想将竹夹拉出染缸,小七嘴里那只竹篮从天而降,狼狈敲中
她的头。莞儿闷唉一声,松开竹夹,手扶向染缸。
    “莞儿,你在磨蹭些什么呀,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先搁下,让下人去收拾。你过来瞧
瞧我的针法哪里出错,这事比较重要……再过三日便是老爷的五年忌辰,我还有一大半没绣
完,怎能烧给老爷呢。”宫老夫人嘀嘀咕咕。“……还有,莞儿十八岁生辰也近了呢。”
    “我就来了。”莞儿揉著额头,倾身将斜插入缸的竹夹抽出。果然……望著空空如也的
夹端,她一叹。这团线的颜色太深,得重染。
    “莞儿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紧?”小七紧张兮兮的爬下树。“我不是存心的,莞儿
小姐,请你千万不要生气。我给你磕头了,莞儿小姐大人有大量请不要生气,饶了小七这一
回。小七祝莞儿小姐福寿绵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她跪趴在地,滔滔的将所能想到
的吉祥祝词一古脑脱出。
    莞儿实在忍俊不住,“好了,可以了,你快起来。托小七鸿福,我必能长命百岁,福禄
双全且安康无恙过一生。别再磕了,会疼的,快起来。”
    莞儿小姐好心让她进来采桑叶,这些叶子贵死了,比黄金还值钱耶。她真不是人,竟然
恩将仇报。不行、不行!一定要多磕几个头陪罪。
    “小七,你一下下磕得那么使劲,头不疼吗?”她都替她觉得疼了。
    “……祝莞儿小姐多子多孙多福气,双花双叶又双枝,呃……”再来是什么,莞儿小姐
明明教她念过好几回的……
    双花双叶又双枝?亏她记得住。莞儿又好气又好笑。
    “快起来,你再磕下去我可真的要生气了。我不是说过,别动不动对我又跪又拜的,我
又不是神佛,无福消受也不喜欢这样。”那颗坚硬的脑袋不理,依旧笃笃有声地敲著,莞儿
实在拿她没辙。故下竹夹,她屈身在小七身前,促狭轻语“好像很有趣,瞧你磕得不亦乐
乎,要不……我也来磕磕看好了。”
    “嘎,莞儿小姐要……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小七抬头想阻止她,呱啦呱啦的大嘴不
知何故,突然抿住。
    “使不得便快些起来,看看你,额头都敲红了。”一脸怪模怪样的。
    “莞儿小姐好爱说笑哦。你没瞧我皮粗肉厚的,就是磕上个三天三夜也不会有事。才磕
这么几下,怎么可能会红嘛。”她煞有其事地摆摆手,诡异的眸光一闪一闪的。
    “瞎扯。”宫莞笑镇她一眼,转身向桑树边的清幽染房走去,肩上飘下几片桑叶却不自
知。“天快暗了,你快些把需要的叶子采一采,待会还有好长一段山路要赶。下回若要来,
你记得邀小四一块来,莫再一个人走山路。我听说沁山附近的几个村庄近来不太平静,好一
个女孩子家,我不放心。”她柔声叮咛著,越过花圃,推开木门,一室的草香立即扑鼻而来。
    小七诡嘻了声,匆匆爬起。
    “没人打得过我啦,我比男丁还壮、还有力呢。倒是莞儿小姐白白净净,一副风吹应声
倒的模样,才要当心呢。”她阔声嚷嚷地追进屋。正在滚沸的乌梅水前酌量加稻杆灰,宫莞
甜甜微笑。
    “这是我听小四说的啦,他说男人最不能抗拒莞儿小姐这样的小女子。真的哦,因为小
四每见你一回就失眠一次,今天我自己偷偷溜来,他一定气坏了。所以你出门才要小心,别
走著走著突然被抓去当押寨夫人。”莞儿小姐白净的模样越看越好看呢,小四管这叫赏心悦
目。
    “是……这样吗?”莞儿愣然一怔,红了脸,怎么也想不到敦厚的小四会这样说自己。
“呃,小七,你去忙你的。”由余光瞥见坏心眼的小七绕著自己猛打转,莞儿素脸烧红,悄
悄往置故白丝的角落移去。
    “真的耶!莞儿小姐脸红的模样真的很好玩,难怪每回要来之前,小四都会千拜托、万
拜托,求我逗你耶。”小七摸摸鼻子,好生得意。
    脸上的红潮慢下弧线纤美的颈肩,宫莞浑身燥热,赶忙从墙角的竹篓挑起一团白丝拨
看,以避开小七窥探的眸光。
    小七鬼鬼祟祟跟在宫莞身边来回踱步,偶尔想到什么便别开脸偷笑几声。莞儿小姐的头
上还有三片叶子,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好好笑哦。
    宫莞被她踱乱了心神,无措地侧过身去,不理她。“小七,你去忙你的事,别净逗著我
玩嘛。”
    “才不是逗你呢,小四又没来,我逗了也是白费力气,实在是莞儿小姐的样子好好
笑。”小七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
    小七真是的。“让我不安真的那么有趣吗?”
    “我才不是在笑那个。”小七踞高足尖,笑嘻嘻的将拿下的叶子献至她眼下。“你看!”
    原来……莞儿好笑。
    “莞儿小姐,可惜你刚刚没看到自己的模样,那实在好滑稽,好像姚六娘哦。”小七哈
哈咯咯,兀自开心得花枝乱颤。
    “谁是姚六娘?”放下白丝,宫莞走到左近的竹架,拿下红花饼,准备染几件银红衣衫
送给小七。
    她的衣服全是补钉,百衲衣也不过耳耳,难为小七了。
    小七虽小她两岁,今年却也有十六豆蔻,正是情窦初开之年。这个年纪的待字闺女,哪
个不希望穿得漂漂亮亮,好吸引意中人的目光,她却时常一袭不知缀补过几次的粗衣布衫四
处走,看了真让人心疼。
    即便穷苦人家的孩子,也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也会想体面出阁。只愿略尽薄力帮她一
些,更盼世间有情男女终成眷属。
    “哎呀,你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啊,她的名号那么响亮。姚六娘不就是逢年过节,到
村裹表演『村妇骂夫』的……”小七猝然闭嘴,恨不得一口咬掉自己的大舌头。
    姚六娘是粗俗份子,专演泼辣货,哪能与出身高贵又端雅的莞儿小姐相提并论,简直折
辱了莞儿小姐。呸他个千百句,呸呸呸!
    宫莞瞅她丰富的表情,耐心等她把话说完,忽然像听到什么,微偏头向外探了探。
    “大娘好像又在唤了……”看回小七,她有些迟疑。“小七,你能不能帮我去告诉大
娘,请她先回房歇息,没绣好的部分请她故著,我会帮她绣妥。”
    “我这就去!”小七一溜烟跑开。
    “这……”她话还没说完呢,小七真性急。
    小七一离开,沸杂的天地立时沉寂了,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宫莞小心的将红花饼放人滚沸的乌梅水中,拿棒子搅了搅,调勾色泽。心不存焉的挑好
数团白丝后,她愁眉郁结地走回桑树下。
    一直避免让小七与家人接触,极小心保护著这段得之不易的友谊,可是这样妥当吗?
    宫莞心浮气躁,明亮的眸子蒙上淡淡阴影。
    五年前爹病逝扬州,尚未人殓,大哥接著遇害,二娘禁不住丧夫、丧子的双重打击,悬
梁自尽了,大娘自此恍惚终日,而后娘跟著不知去向。家中一夕数变,人心零落,色祺哥适
时出面挽救了风雨飘摇的宫家……
    “放肆!”
    远处一声冷喝,惊断了宫莞的冥思。
    “又不是有意的,你何必这么凶!”
    “咱!咱!”
    宫莞著慌的丢下丝线与竹夹,匆匆朝绣房飞奔去,才奔到门口,便与抚颊窜出的小七撞
了个正著。体型输小七一截的宫莞向后跌倒,来不及爬起,脚下不稳的小七跟著扑叠在她身
上,压得她喘不上气。
    “莞儿!你没事吧?”宫老夫人搁下绣针,不悦地推推身前一名绝色女子。“死丫头,
还不快去扶小姐起身,愣在这儿做啥!”
    娘太过分了,辨不得亲生女儿便罢,脑子再怎么胡涂也不该将她错看成下人,宫色裳薄
抿唇。
    “莞儿小姐,对……对不起,你要不要紧?”小七仓卒滚开身,斜映人花廊的暮色,将
她脸上的红肿清晰照出。
    “不怪你。”宫莞急喘了几口气,心疼的发现小七的眼中有泪。“色裳姊,小七若有冒
犯之处,你尽可责备我,何必打她呢。”色裳姊从未踏进这儿,怎么会……
    “谁是你的色裳姊,你不配。我说过不许你再接近我娘,你竟敢让这个来路不明的贱女
人接近娘。娘若有什么闪失,你拿什么来赔,一条贱命?”娘是她的,她不会再任宫莞夺走
属于她的一草一木。
    “好过分哦!”一样是宫家小姐,她算个屁!
    “小七,别乱来呀!”宫莞拽住激动的小七。
    宫老夫人被女儿半强迫著走,神智虽不清楚,却感觉气氛凝重,不禁疑惑道“这丫头怎
么这么凶,你是色裳还是莞儿……”
    “娘,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宫色裳。”宫色裳邑恨地迸出话。
    宫老夫人越过门槛,瞧见被小七扶起的宫莞时,脚步顿了下。“是……是吗?我的女儿
不是莞儿吗?”
    大娘……宫莞心疼,想上前安抚她,脚未跨出,又被神色不善的宫色裳瞪回原处。
    “她不配当娘的女儿。”宫色裳懒得瞧宫莞,倒是衣衫破旧的小七博得她若有似无的一
瞥。“宫莞,谁许你将不三不四的人带回家,尊卑有别,你可知道?”
    “她……是我请来帮忙的。”宫莞将小七掩至身后。
    “你这儿闲人一大堆,没一个派得上用场,留著何用,全让他们滚出去算了。”将娘亲
推给贴身丫鬟带走,宫色裳停步冷嗤。
    宫莞犹疑了下,“色裳,是不是发生什么事?”
    色裳性傲,待人一贯的爱理不睬,对琐碎家务向来轻鄙待之。在小事上做文章不是色裳
的作风,踏足这儿更是少见。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令色裳性情异变。
    “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宫莞无法不担心。
    “谁说我心情不好?”冰冷的艳色起了变化。“我讨厌你,讨厌看到你啊!”郁积多年
的不满化为实际怨念,宫色裳抽出软鞭,一心欲抽花那张不该存在的面容,以求解脱、解
脱……
    “莞儿小姐!”小七来不及推开宫莞,一道劲健人影已自园外飞掠人廊间,在宫莞秀净
的容颜被抽花前,卷走软鞭。
    “沃堂。”人影尚未落定,宫莞已惊喜的趋前轻唤。
    冉沃堂峻拔的身形落在宫莞身畔,凝眸先淡淡的检视她一遍。“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宫莞勇敢摇头,不让他瞧出心裹的恐惧。
    “狗奴才,还不快将本小姐的东西还来!”宫色裳怒火中烧,始终不明白,爹为何倔心
的将冉沃堂给了宫莞,她根本不配!
    她憎恨弱者,憎恨所有无法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的废人,尤其讨厌被人细心呵护著的
宫莞。宫家有她,不该再有宫莞的,她才该是众人注目的焦点,不是宫莞,怎么都不该是她。
    为什么爹要对她另眼相待?为什么要将冉沃堂给了她?为什么、为什么?
    宫莞如此轻易夺去大家的关爱,她煞费苦心的努力又算什么?为什么她的苦煞、她的忍
耐、她的优异,从未让父兄驻足一瞥,或夸耀半句?而宫莞,不过是那个爹死不到一年便随
汉子私逃的出墙贱妾所生,地位卑贱又一无是处,她凭什么得到那么多?凭什么?。
    “色裳,我不晓得你遭遇了什么事,可是即便你心情不好也不能随口蔑辱人。沃堂是沃
堂,不是……不是什么狗奴才,请你不要这样唤地。”宫莞心痛地低嚅。
    “狗奴才永远是狗奴才,我高兴怎么唤便怎么唤,你理得著吗?”宫莞的痛苦,奇异地
平抚了宫色裳的烦躁。
    “凶巴巴的像夜叉,我看她才是姚六娘,泼妇一个。”小七狠啐一声。哼,只因她出身
寒微,不小心碰了下绣棚,这个夜叉便甩了她两个耳刮子。
    天理何在啊!人穷合该被人欺吗?什么玩意儿,出身哪里又不是她能决定。穷人也是
人,也讲自尊的。
    “你找死--”宫色裳暴怒地挥掌向小七,宫莞惊吓过度呼不出声,双手痉挛地拉住冉
沃堂。
    冉沃堂瞬间移身上前,挡在小七印堂前一掌击退了杀气腾腾的宫色裳,并将手中的软鞭
缠回宫色裳手腕,重挫她高涨的气焰。
    小七见状,弯腰哈哈狂笑。
    宫色裳恼羞成忽,挥鞭又起。“都给我去死,你们这些贱民都去死!”
    冉沃堂一个纵身飞跃,扬臂缠住快鞭,旋身又落回宫莞身侧。
    “冉沃堂!”宫色裳扯不回软鞭,面子有些挂不住。
    “五小姐,请自重,莫再出手自取其辱。”冉沃堂瞧也不瞧她,冷然的丢开软鞭。
    “冉沃堂!你这贱奴才给我记牢了,总有一天我会亲手取你首级!”宫色裳气得全身抽
颤,掷下银鞭,掉头便走。
    “色裳且慢。”宫莞紧张的靠向冉沃堂,身子微微打颤。“你若不能好好看待沃堂,
我……我这儿便不欢迎你来。”她曾誓言要好好待沃堂,绝不让他受半点委屈,可是这些年
色裳和色祺以践踏沃堂的尊严为乐,当著她的面一再如此。
    “小姐……”
    “不,沃堂别说。”宫莞想表现坚强却脆弱的倚向冉沃堂。这些话她早该说的,以沃堂
的好身手,他值得被敬重而不是遭人任意践踏、羞辱。
    “可笑,你当本小姐希罕?”宫色裳冷笑离去。既然她注定得不到幸福,那么懦弱的宫
莞也休想得到。
    “沃堂,对不起,请你不要在意色裳的话。她不知何事心情不好,并非有意。”
    “属下明白。”冉沃堂瞥了眼笑容暧昧的小七,淡淡移开身,拉出主从距离,以保护她
闺名,冶冽的深瞳却停伫在她身上,来回扫了好几遍才像安了心。
    他帮她把绣佛送去给慧心师父,不知可有见著他娘亲……宫莞缓缓抬眼,歉疚又难掩忧
伤的瞅著他。
    这些年偶尔会想,她是不是不该自私的向爹要沃堂?她会不会因为一时私心,耽误了沃
堂什么……
    如果……如果她让他走,自由的他,是不是就懂得笑了?或者他会变成一个崭新的,会
笑会怒会感伤,甚至会流泪的沃堂,而不是冷冷淡淡、气息凉薄像随时会被微风打散的一缕
幽影。他是人呀……
    做一名小小护卫埋没也委屈了沃堂,为了他的将来,该不该让他走?光想像已经心痛难
当,她……办得到吗?
    宫氏子孙一出生即各自拥有一座令人艳羡的深宅,与成堆奴仆,却从此失去爹娘的关
爱,骨肉手足硬被重重院墙残忍的隔开,亲人似陌路,彼此不往来。怕他们依赖成性,每过
几年,爹更将他们身边已熟识、生了情感的奴仆,全数调开,换上生面孔。
    于是受创的情感还来不及平复,旧的陌生脸孔又如过客般匆忙来去。年复一年如此,再
顽强不驯的人也会学乖,知晓别轻易交付关怀与感情,以免自伤。
    怎能有情?被强迫习惯身边的人来来走走,适应淡薄如冰的亲情,他们看似拥有了许
多,事实却孑然一身。荣华富贵不过虚浮表象,晃眼即空,她不明白何以兄姊们安之若素,
她却不知足的渴望更多,且年纪越长贪求便越多。
    爹让她拥有沃堂,待她可谓极好,该心满意足的,可是随著年岁增长又不得不思虑更
保。小沃堂三岁的宫皓哥已为人父,才二十五岁的沃堂,却为了她虚掷十八年光阴。宫莞善
感的心猛然揪痛。
    十八年,多么自私……
    “小姐,你毋需想太多。”冉沃堂深深望进她忧郁的眼眸,透析了她的心事般,坚毅地
沉声道。
    宫莞垂下眼睫,嘴畔漾出一弯动人浅笑,紊乱的思绪不可思议的让他一句话安抚了。
    也许真是她在自寻烦恼。打她晓事起,沃堂便是淡而凉薄地存在,他疏离的个性并非她
逼成,她亦无权命令他改变,但是……”
    “小姐……”
    “嗯。”宫莞加保笑靥,扬睫与他对望,“我明白了,谢谢你。”
    什么明白,她怎么就不明白?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呀?是身分不同,所以他们的对话
不是她这类小老百姓能够随便听懂的?
    缩在一旁歇凉的小七,揉了揉红肿的脸颊,听出一头雾水。
    不过莞儿小姐和这个冉护卫动不动就像这样,眉眼之间流转一种很温柔、很温暖的光芒,
让人家看了好嫉妒哟。
    呵呵呵……小七捧颊呆笑。
    他们啊,英雄美人,套几句说书人的话,一个是英姿飒爽的硬汉子,一个是温柔婉约的
小女子……一个……哎呀,反正不论上看下看,迎面看、倒著看、侧著看,他们出众的相貌
和气度,皆不是寻常人可以比较的啦。
    只要有莞儿小姐存的地方就有冉护卫,他们总是形影不离,两个人活像一个人。她一直
觉得他们像什么,却说不上来……小七敲敲不灵光的脑袋。哎呀,理他的。反正她喜欢看他
们在一块的样子啦,从初次遇见就爱上了看他们的感觉。
    与莞儿小姐初遇在两个月前,一个刺激惊险的雨夜。
    穷得头发昏的她与小四密谋,夜闯莞儿小姐的宅院,打算偷采比黄金贵的桑叶变卖,以
偿还酒鬼老父欠下的一屁股债,不料被功夫好得不像话的冉护卫逮个正著。
    那时以为小命就要丢了,因为云阳人都知道宫家没一个好东西,钱财越聚越多,却从不
赈济贫苦百姓,不将宫姓以外的人当人在瞧。刚刚那凶婆娘的恶形恶状,不正是最好的证
明。
    所以啊,她那时当然不敢奢望这座漂亮宅子的主人,心地会好到哪儿去。谁知道,狗眼
瞧人低的一家子,居然出了个平易近人的莞儿小姐,她非但没将她和小四押送官府,还不计
较她出身,与她结为好友呢。
    这种不摆臭架子的豪富千金,这年头打著灯笼都找不到了。莞儿小姐真的是个对人很好
的小姐,常让她和小四到这儿采桑叶不说,还常常送他们吃的、用的、穿的一大堆。
    嗯,小四说的很有学问,说莞儿小姐是一朵出……烂泥而不染的清莲。
    “小七,不要发愣,这事很重要的。”轻柔的嗓音半含忧半带笑。
    嘿嘿,出入这里不过才几次,欠债不仅还完,她和小四还攒了笔小财,随时可做点小生
意。再这样下去,变富人已是……呃,指著日子在等待……“小七,委屈你们搬离云阳可
好?”宫莞鼓足勇气,艰涩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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