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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亲爱的爷爷、奶奶:
     
    联考失利,对不起大家。
     
    重新投入战场前,楚楚需要时间调整思绪,又或许是没勇气面对大家的关爱眼神,所以
不告而别。
     
    少年十五二十时,应当是生命历程中最快乐辉煌的一段青春岁月。可惜这些年为了大学
联考,楚楚不仅没心情享受青春,忘了如何开怀畅笑,更因好胜心作祟,几番为不理想的大
考小考辗转难眠。偶尔午夜梦醒,满脑子除了沉甸甸的紊乱外,便是空白。这种日复一日逐
渐加深的麻痹,惊悸了楚楚。
     
    要我带着纷乱的心绪惶惶然投入另一段人生,楚楚办不到。弄不清未来走向的人,只会
怀着停滞的疑虑过一辈子,不管这种人有多少,我绝不会是其中一员,因为我是温长的独生
女温楚。
     
    能了解吗?至为呵护楚楚的大家?楚楚所以作出暂时出走的决定,纯属不得已。相信爷
爷和奶奶绝不会拿孙女的性命开玩笑,向谁施压或求助,好教觊觎温家产业已久的江洋大盗
有机可乘,是不?
     
    倘若大家疼爱楚楚,那麽就算是施舍吧!请给楚楚一段无忧无虑的假期舒解压力,不妨
当我回美国度假,只不过迟些回家罢了,好吗?别担心楚楚的安危,温家人做事的分寸拿捏
一向适度,这些全都得归功於爷爷和奶奶平素教养得好!还望两位老人家宽心,时间到了,
楚楚自然会回来扛起该扛的责任,纵然那超过孙女双肩所能负载,我亦无怨尤。
     
    请亲爱的爷爷帮孙女在奶奶面前美言几句。还有,别让奶奶掉太多眼泪,那可是很伤身
的。烦请转告她老人家,楚楚会尽量缩短假期,并不定时与大家联络,勿忧。
     
    造反的不肖孙女
     
    楚楚?留
     
    “老头,楚楚写了些什麽,别闷着声,你倒是说啊!”
     
    温家爷爷来回看了叁遍信,总算露出笑意,紧绷的身子放松一软,往雕工精良的紫檀木
摇椅躺去,不急着回答老伴。
     
    老头怎麽不说话呀?为了宝贝孙女无故失踪,血压急速攀升,险些中风的温家老奶奶,
见老伴绷紧的面容有了笑意,心急的拉拉他。
     
    “楚楚信上到底提了些什麽?”
     
    “考试成绩不理想,出去散散心而已,没事。”抚慰地握握老伴的手,老爷爷随手将信
摺好收进上衣口袋,不打算公开信件内容。
     
    怎麽可能没事?“给我看看!”又气又急的老奶奶倾身想抢信,却被老爷爷温和一笑,
婉转地挡了回去。
     
    信上有提到阿长,还是别让老伴触“名”伤情的好。“面对联考的孩子得失心重,那是
在所难免,楚楚只是个寻常人家的孩子,自然不例外。”他温言道。
     
    看不到信,一腔怨怒的老奶奶回头瞥见两尊闷不吭声的木头娃娃,不禁着恼。
     
    “阿齐、阿韩,你们别老是杵在那儿像两??千年桧木啊!两人四只眼睛,这麽大块头的
人居然会把楚楚给看丢?!去去去,自个儿去照镜子瞧瞧,看看你们身上是不是少了一味叫
“男子汉”的气味。”老奶奶越叨念越上火,“阿齐成天只知道泡茶,比我这六旬老妪还像
老人;阿韩则更糟,成天埋在花花草草里,比女人更像女人。咱们家到底造了什麽孽啊!”
     
    怒瞪两个头垂得更低的孙儿,温奶奶心中无限怨叹。温家的男人到底是怎麽了?净生了
软趴趴的温吞性子,连他们的爸爸也不例外,终年虚弱得风一吹就会化掉一样。
     
    到底哪里出错了呀?老奶奶频频皱眉。
     
    以清白厚道自居的温氏一族,发迹於清代,至今虽小有名望,严奉勤俭为持家之本,然
在救世济贫方面却不落人後,该施的钱财温家从不会少於他人或吝齿不给,所以若说是什麽
因果循环或天理昭彰造成後代性格上的异变,她绝对是不服的。
     
    莫非……与姓氏有关?
     
    以前老头子也是一副能躺绝不坐、能坐绝不站的懒人心性,她两个儿子有老头身教在
前,脾性相去不远也不足为奇。
     
    看样子没错了,准是姓氏不好之故。老奶奶蹙紧眉头,痛下决定。
     
    久候不见奶奶发飙,静才在两名跟前屏息以待的兄弟不时交换一眼,越等心越寒。
     
    “爷爷、奶奶,是我们不好,没看紧楚楚。”两人有默契的齐声认错。
     
    七旬老人溜看他们一眼,满脸沉思,“楚楚的成绩单呢?”
     
    温齐和温韩惶恐地交换一眼,由对方探询的眼神中猛然发现他们谁也没看过成绩单,这
段日子忙着个人私事,他们早把放榜和联考这回事给忘了。
     
    到底是做人家大哥的,心底明白不开口一肩承担下来不行,温齐小心避开奶奶凌厉的眸
光,心虚的深吸口气想定定神,不料越想镇定嘴巴抖动得越厉害。
     
    “可……可能在楚楚房间。”
     
    “可能?你们连看也没看?”笑意转眼没去,老爷爷灰眉锁紧,不快的威仪模样当下震
慑得两位心怯的孙子脸色惨白。
     
    “我……我上去找找看好了。”顶着发麻的头皮,温韩勇敢提议完再也不敢妄动,直要
等到老爷爷点头批准,才敢慢条斯理往楼上移去。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要人家摆出脸色,这些孩子才肯表现出破天荒的行动力。老天
爷,阿韩那过分秀气的举止何时才能少去那抹呛人的脂粉味?老奶奶看得直想哭。
     
    神色严峻、半带自怜地拉回视线,刚悲叹完一位孙儿的与众不同,回头看见另一位孙子
手足无措的怯儒模样,她不想光火都难。
     
    “大学联考什麽时候放榜?”她气得发抖。
     
    “呃……”温齐一个问题一个动作,呆愕地望向电子日历,边绞脑思索,努力想记起这
个重要日期。
     
    “呃什麽呢?”老奶奶被他一问叁不知的态度大大惹恼,只觉一股热气自脚板疾速往上
冲,全身像着了火般燥热不堪,恨不得给他一巴掌了事。
     
    自知理亏的温齐一时语塞,喉头逐渐发乾,真想喝杯好茶松弛抽紧的脑神经。
     
    “说话啊,你是哑巴吗?”
     
    “因为……因为日历里面有设定,所……所以我才没有刻意去记。”怪只怪科技太进
步,不能怪他懒得动脑,更何况他已经大叁,早就脱离联考的苦闷岁月了。
     
    “茶不是可收提神醒脑之效吗?”老奶奶颤着手,刻意端起气味清香的君山银针逼视
他,不快地质问:“怎麽你的脑子比谁都胡涂?”
     
    “我……”动辄皆得咎,纵然他痴爱的茶品有千般万般好,怒火中烧的人也听不进去。
温齐吞吐了老半天,选择明哲保身,放弃申诉。
     
    看他这副蠢兮兮的样子就生气。“回房间去,禁足一个月,连茶也不准你泡。”
     
    不准泡茶?!又惊又悸的温齐张口欲言,抬头一触及老奶奶的厉眼,眼珠子立即灵动的
往爷爷那儿瞟去。一见爷爷满脸爱莫能助的苦笑,温齐便知什麽话都不必再多说,事到如今
还是认命吧!
     
    “是,奶奶。”像只战败公鸡,他垂头丧气乖乖离开。
     
    暑假才开始就这样无缘无故去了一半,真冤枉。等会儿得通知陆羽茶艺社的同好们取消
这个月的聚会,也不随他们到大陆遍访名山名茶了,损失实在惨重。
     
    “老伴,当心身子。”温家爷爷摇着竹扇替老脸通红的伴侣猛??风,年纪大又患有风湿
的两老对冷气机一向敬谢不敏。“楚楚不会有事的。”
     
    “找不到楚楚,还有他们受的。”气呼呼放下瓷杯,她抢过扇子激动地揭着,越??越觉
得燥热。“那个可怜的孩子,小时候就没了父母亲,要是再有个万一……”老奶奶想起长子
与长媳罹难的惨状,不免一肚子辛酸。
     
    唉!不想让老伴忆及伤心往事,她还是忆起了。
     
    “老伴,别想太多。”老爷爷安慰着,尽可能阻止她胡思乱想。
     
    女人家的神经纤细得几乎可以称之敏感,她们老是依凭什麽直觉、第六感行事,尤其他
这个可爱的老伴更是个中翘楚,擅长制造忧患意识,非搅得全家人如临大敌不可。
     
    “哪有太多,全怪你顺她的意思让她回台湾就读。这里的重大刑案一件件接连着发生,
治安这麽差,稍有名望的人都移民了,你偏偏不肯依我的意思强迫楚楚回美国定居。”老奶
奶悲切地指控着,说到伤心处难免声泪俱下,“阿长……阿长就留这个心肝宝贝给我,她要
是有个万一,我也……我也活不下去了。”
     
    老伴哭成泪人儿,老爷爷心疼,赶紧掏出手帕轻拭她泉涌不止的泪水,以免她事後责怪
他不够体贴,又吟起“白头吟”,来个“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和“凄凄复凄凄,嫁娶
不须啼”,硬将“负心汉”这顶大帽子往他头上扣。
     
    “老伴,别流太多眼泪啊,楚楚回来知道了,可会说我这个做爷爷的欺负她的好奶奶
呢!”老爷爷柔声打趣。老伴梨花带雨的娇态,与五十几年前初见她时一个样,犹带有少女
的羞涩,煞是好看!
     
    “不管,我的心肝宝贝不见了,你却挡着信不让我瞧,分明是楚楚有什麽难言的心事,
悒郁不得其解,又没父母替她分忧解惑,才会一走了之。”老奶奶抽抽搭搭,哭得极为伤
心。
     
    说到底,老伴就是要看信。
     
    “好好好,别哭了,让你看信总行了吧。”老爷爷不忍老伴淌太多泪水,投降的把信拿
出来,“喏,看信归看信,你可得答应我,眼泪可不能看着看着又流出来哦。”丧子是人间
至痛啊!这种刻骨铭心的悲恸,恐怕连踏上黄泉也不会止歇。
     
    一听到有信可看,老奶奶的泪水神奇的说停就停。眨眨泪眼夺过信,她专心读着,细细
看过一遍之後,心情大好,总算破涕为笑。
     
    “这丫头的嘴巴真甜,说什麽我们教养得好。”拎起斜系在襟边的绣花手绢,老奶奶感
动的拭去泪水。“联考压力真有这麽大吗?我看她成天笑嘻嘻的,怎麽也看不出来有烦恼
啊!”
     
    面对楼梯口的温爷爷但笑不语,眼珠子只意会地朝楼梯处兜了圈,温奶奶果然跟着偏过
头。
     
    “好奇怪……”温韩盯着成绩单,脸色古怪的步下楼。
     
    “什麽事奇怪?”老奶奶好奇的问。老爷爷则优闲地晃动摇椅,抽起烟斗,彷佛一点也
不意外。
     
    “楚楚姊的成绩好差啊!”怎麽可能?楚楚姊的功课再怎麽不济,也不至於掉出全校排
名叁十名以外,怎麽……怎麽联考成绩如此之差?
     
    “几分?”温老爷问道。看也不看,直接将孙子恭敬递上的成绩单传给老伴。
     
    “楚楚姊只考了一百二十叁分,连低标都达不到。”这事依稀透露着不对劲,但到底是
哪里出岔了呢?温韩还在想。
     
    “老头,你相信吗?她的英文和数学竟然抱了鸭蛋回来。”温奶奶气呼呼地挥着手中的
成绩单,“在美国待了六年的人,英文竟然拿零分?”
     
    对呀!就是这里不对劲。抚颊陷入沉思的温韩,经奶奶一喳呼,突然顿悟。楚楚姊好歹
在美国待了六年,英文再怎麽考也不至於零分才对,她也应付得太明显了。
     
    “老头,在这节骨眼上你倒有闲情看笑话啊!”老伴悠哉的神态惹火老奶奶,她不悦地
丢下起不了作用的扇子,静心一想,终於明白老伴默然不话的原因。“楚楚是故意的!为什
麽?”费人疑猜啊!这丫头的脑子到底在想些什麽?
     
    “是啊!为什麽楚楚姊要这麽做?”温韩轻声漫应,一坐进专用的黑色大理石工作桌,
就迫不及待地修剪起散置桌面的百合花枝来。
     
    扭头见他小心翼翼将修好的花一枝枝取好角度插进泡棉里,温奶奶脸色绽青,忍不住想
瞪他。这小子插起花来竟可笑的比她还有板有眼。
     
    “还不都是你们这些堂兄弟太没用,没办法分摊阿秦的重搪,那丫头自知一上大学就有
进公司帮忙的义务,才会弄砸今年的考试,延宕进入公司的时间。”老奶奶迁怒道。
     
    说什麽辗转难眠、心情惶然,苦水一吐就是一大缸,谁不知道楚楚这丫头和她几个软弱
的堂兄弟们一样,看待课业简直是如出一辙的不在乎,成续好坏怎可能影响到她。
     
    温韩闻言,白净的脸庞浮起愧色,深觉良心过意不去。
     
    拿起一把娇贵的素心兰,他转望两老柔声劝道:“奶奶,楚楚姊既然不喜欢进公司帮
忙,您就放她一马,随她去吧。”
     
    唉!真不晓得他能说什麽……温爷爷莫可奈何的摇摇头,孙儿的秀气实在让他无话可
说。
     
    急性子的老奶奶看不过去,开口便训道:“告诉你多少次,说话别老是轻声细语,活像
生错性别似的,别忘了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男孩子说起话来嗲声嗲气的,真不像话。
     
    “我……我习惯小声说话嘛!而且……音量太大声吵得人头发疼,对喉咙也不好。”温
韩无辜地讷讷低语。
     
    我佛慈悲,听听这孩子说那是什麽话!老奶奶的泪水差点因羞愤而夺眶流出。
     
    “听说观音大士是中性人,你看这孩子像不像?”久未出声的温爷爷有感而发,?重的
欷吁。
     
    “可不是,右手就差一只净瓶了。”温奶奶心有戚戚焉,心中直叹奈何。
     
    “奶奶别笑我了。”飞红拂上双颊,温韩羞赧的将花束移到玉容前半遮着。
     
    “唉……”两老沉重的同叹一声。
     
    五官漂亮,皮肤白晰,阿韩无疑是个美男子,只要他的个性能阳刚一些,不要成天与花
草为伍,便没什麽好挑剔的。坏就坏在这美中不足的地方未必见容於世人,阿韩偏又不以为
忤,拈花惹草玩得颇有心得似的,居然还开起花坊来。
     
    奔且不论他这种异常行迳是否会危及温家在社会上的名声地位,区区一介高中二生放下
读书的天职,成天在花草堆里打滚哪会有出息。
     
    谁能告诉她,阿秦生的两个孩子到底是怎麽了?
     
    老大阿齐嗜茶如命,一天没闻到茶香便要死不活;老二阿韩性格典常,爱花怜花成痴,
俨然成了惜花人。
     
    “老头,楚楚想做什麽就随她去,比起这些四不像的孩子,她的行为倒还可以原谅。”
幸好温家还有个楚楚,才不致全然陷於黑暗之中。
     
    “别担心,我们回美国前楚楚一定会回来,我会安排人暗中注意她的。”温爷爷决定到
外面透透风,就算是夏末乾灼的热风也好。“那孩子做事有分寸,难得开口向咱们要求什
麽,这回就随她去吧。”
     
    温奶奶面泛幽怨,娇柔地抬手让老伴扶起。“我也这麽以为呀!唉……”
     
    两老相扶持着依傍而行,你侬我侬,不知羡煞多少有情人。
     
    “老头……”
     
    “怎麽啦?”
     
    “你曾不曾做过亏心事?”她心中一直有这种怀疑。
     
    “应当不曾。”
     
    “我也不曾啊!”好感叹。
     
    “为什麽突然问这个?”
     
    临出客厅前,老奶奶哀怨地看向专心修剪花枝的孙儿,凄楚怨道:“假若有,我会以为
这是天谴哪!”
     
    老爷爷哑口无言,实在想不出任何安慰老伴的词句。
     
    ?***
     
    夕阳已西沉,天光却依然亮灿,昼长夜短的炎夏,常让游走於灰色地带的社会边缘人怀
有时光漫漫之感。
     
    微风中,无云的芎苍一层层加深色相,大地正以静寂的姿态等待星子释出银芒,以点亮
夜的缤纷。南台湾恬适的向晚,若没有那声困兽般的哀嚎撕裂天空,便不会因此添上心碎。
     
    云林县元长乡一幢朴拙的叁合院厝,本该一如以往静谧安宁,今日不知何故,於炊烟袅
袅时分却反常地喧腾起人声。
     
    纷扰的吵闹声中,只见一条踉跄身影跌跌撞撞自屋内窜出,发狂般冲上小路。这人不知
是力道掐不准还是怎麽地,竟不知转弯,直挺挺朝守候在路旁的葱众竹林狠狠撞去。随後追
出的叁人见那人弹倒花地的狼狈模样,个个脸色大变,竞相冲上前。
     
    “走开,走开……”展司漠痛苦掩面,暴烈地挥开所有援手。奋斗了一年只能走到这里
算什麽!懊死,他不要以这种丑陋的样子活着,死掉算了!
     
    “司漠,别这样。听妈妈的话,只要勤做复健就有希望。”极力忍住伤心,纤柔的白芸
试着接近浑身带刺的儿子,却被他负伤的眼神拒绝得更彻底。
     
    “复健就有希望,希望……”自喉头涌上的硬块一度使展司漠硬咽无声。“就是怀有希
望我才会这麽绝望。”他的希望碎得连细微的尘灰也不留了。活得好痛苦,行尸走肉的生活
有什麽意义?
     
    “你的复原情况比医生预计的还要好,相信不久的将来——”
     
    “够了!我哪有将来可言,拜托你们不要再安慰我了……这种怜悯我到底还要面对多
少?”展司漠挫败地悲呜,披肩的长发因长年未修而显得凌乱。
     
    唐品谦微皱眉头,不喜欢好友自暴自弃的口吻。
     
    “我不得不告诉你,必然不少。”司漠受创最深的恐怕不是身体,而是怕经不起挫折的
心理,这家伙太好面子了。
     
    白芸惊惧地阻止唐品谦,“品谦,别说了,展妈妈求求你。”
     
    她知道品谦和司漠是至交好友,最了解司漠的个性,用话激他定有一番道理,但她不忍
心再加深司漠的痛苦啊!
     
    相貌斯文的唐品谦将伤心的展母搂进臂弯里柔声抚慰,“展妈,你累了一天,进去休息
吧。司漠有我和素雁陪着,你放心。”
     
    白芸固执的摇头,怎麽也不肯丢下她可怜的孩子。
     
    “陪我?你们怕我自杀吗?”展司漠抬起湿濡、空洞的双眼,悲凄冷笑。
     
    自杀?!白芸骇然地呆住,怎麽也想不到那个曾经无情嘲笑自残一生的人是懦夫的孩
子,会吐出这样惊人的字眼。
     
    “司漠!”白芸死白的面容与哆嗦的身子都教唐品谦看不过去。“你没看到展妈这一年
为了你南北奔波,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了吗?”
     
    “那就放我自生自灭啊!我这个负担从不敢劳驾谁来照顾我。”自悲使他失去控制,只
能以狂咆发泄心中的悲愤。
     
    “品谦,别责怪司漠,他心底不好受。”微红的鼻头被儿子嶙峋的身影惹出一阵酸楚,
泪珠扑簌簌滑落白芸动人的脸庞,她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自责不已。
     
    以前那样心高气傲的孩子,为了巩固她与素雁在展家的地位,不许自己软弱,凡事追求
完美,几乎是要风得风的,现在被一场无端的车祸撞瘸了腿,他怎能不崩溃?
     
    她不敢想像……白芸疲惫的心狠狠抽紧,背脊爬起寒颤,神色恍憾地将双肘交握在胸
前,不自觉的摩擦双臂。
     
    要司漠一辈子拄着拐杖走路,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肯的。该如何重建他的信心,让他觉得
他并不会凶因一脚微跛就遭世界遗弃,或被老爷漠视呢?白芸哀痛欲绝地注视曾经不可一世
的孩子。
     
    她可怜的孩子,从小到大不曾跌倒,这重重的一跤摔得他心都碎了。
     
    “为什麽是我,到底为什麽?!”展司漠受不住身心折腾,仰头怒问天,意志急遽地溃
决了。
     
    这记暴烈的悲吼,问得周遭人痛心欷吁,谁都无法应对。
     
    展司漠愤然落泪,既不掩面也不拭泪,任由泪水凌乱游走於枯白的面容上,勾勒出内心
深处的软弱。
     
    自从一年前被那名该下地狱的酒鬼撞伤,导致右脚成残,清楚听到胸腔内那颗坚韧的心
慢慢龟裂,他就该死心了。已经没什麽好在乎,也不必逞强地想掩饰破败的残相,反正他的
尊严早被这只该死的破脚践踏光了。
     
    当初为什麽要和天争呢?哈哈,还说什麽前程无量、未来璀璨,没为母亲、妹妹争得该
有的一切,绝对不能放弃。
     
    傻子,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他什麽都不在乎了!
     
    唯有傻子才会为了挽救固有的一切,不准自己耽溺在悲伤里,展开一连串疗程;只有傻
子才会企图拭去众人的嘲弄眼神,听从医师指示回云林专心做复健。多可笑!这辈子他从没
那麽听谁的话过。咬紧牙关承受椎心的痛苦,为的不外是希望双腿能再次平平稳稳的踏在地
面上,从容行走。
     
    老天爷,我问你啊!这个愿望大吗?了不起吗?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恨?
     
    展司漠疲惫地抹着脸,从指缝闲溜出嘎哑心死的乾笑,他那布满荆棘的身躯仍是拒绝任
何人靠近地绷得死紧。
     
    说什麽“天下无难事”,多自负、天真的想法!
     
    他一天只睡两个小时,拚命折磨自己,并在心灰意冷的时候不断告诉自己,只要勤加练
习,天底下哪有克服不了的困难。还一直狂妄的以为凭他过人的信心和个性,铁定能轻易重
拾一切,结果……笑话,哈哈哈,真是个天大的笑话!连脚步都踩不稳的人,有什麽资格说
大话?!
     
    可是……老天,这个对别人而言或许短暂的一年,对他而言却橡一辈子那麽漫长难熬,
他受够了。管你是掌管什麽的,我求你带我走,我求你呀!听到没?!
     
    白芸勇敢地拭去泪水,尝试接近他,“司漠,你累了,妈扶你进去休息好不好?”
     
    “我是累了。”如刺??般挥舞双手抗拒任何人靠近,展司漠脱口而出後,才发现他真的
好累。
     
    “二哥……”展素雁啜泣地跪在地上,扳回展司漠的泪容,哀哀乞求,“我相信天底下
没有难得倒二哥的事,你可以办到的,不要灰心啊!”
     
    展司漠凹陷的双颊隐隐抽搐,痛苦的眼睛回避地瞟向冥暗的天空,就怕看见她眼底可能
有的同情,就是那种同情让他生不如死。
     
    “小雁,对不起,我再也不是那个值得你骄傲崇拜的哥哥了。我是个一无是处的跛子,
一生得凭靠着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过生活的跛子。”空茫的声音载满绝望,展司漠眼神换
散。
     
    “胡说,你永远都是我最敬爱的人。”几次想伸手替哥哥抹去泪水,但终究在考量到他
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已这麽做而作罢,展素雁恨自己只能无助地陪着掉泪。
     
    “没这回事,司漠。”白芸不顾一切抱住颓丧的儿子哑声痛哭。
     
    展素雁泪眼滂沱的回头向兄长的至交求救,“唐大哥,你快劝劝二哥呀!”
     
    “劝?”展司摸冷嗤一声,扬头大笑,“劝我什麽?别想不开?世界等着我去拯救?哈
哈……哈哈……哈哈……”他无力地将头埋进母亲肩膀,一阵哭一阵笑。“拜托你们,别理
我了。”
     
    儿子悲凉的哭号深深刺穿白芸的心,痛得她泣不成声。老爷啊!你真狠,为何不来看看
他呢?司漠到底是你儿子啊。
     
    “人家二年才做到的程度,你一年就做到了,何况你正值年轻,体力正盛,怕什麽?”
一家子哭成一堆,不禁使唐品谦眼眶发烫,心头酸楚不已。“相信医生,再努力个一年半
载,你就不用拄着拐杖走路了。”
     
    展司漠颊边青筋暴起,退出母亲的护卫,暴跳如雷地咬牙切齿道:“一年半载?受伤的
人不是你,你当然有心情说风凉话。”他要伤害任何比他健全、完美的人,他要这些旁观者
和他一样备受折磨。
     
    “要是你觉得我的话让你难过,我道歉。”唐品谦挑鲎地迎视他着火的眼睛,“但是你
得明白,陪着你难过伤心的我们也不好受。”这一年来,司漠的进步有目共睹,他该死的绝
不会让司漠因一时的挫败而毁掉一切。
     
    他的挑鲎与委屈挑急了展司漠的呼吸,“不然你要我这个废人怎样?道歉?!”
     
    “如果打一架,你的心底会好受些,我陪你。”唐品谦出人意表地平静道。
     
    可笑,他这位崇尚和平的好友居然邀他打架?!
     
    炳哈哈!好个“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原来他已经从威风八面的老虎变
成丧家犬了吗?展司漠嘴笑眼不笑,寒眸冷冷半垂,胀疼的五脏六腑恨得逐一添上躁气。
     
    “欺负我这个跛子说出去光彩吗?”推开母亲,他脸色阴黑的抓住竹子,咬牙使劲想爬
起来。
     
    “唐大哥、二哥……”展素雁急得直掉泪,绝不想在这时候拉展司漠一把,让他们互相
残杀。
     
    “小雁,你带妈妈进去休息。”闷了一整年的郁气不发作,多亏司漠能熬得住,今天受
伤的人若换成是他,他相信自己不会有司漠坚忍不拔的耐性。
     
    是司漠的自尊心给予他助力的吧?唐品谦暗自佩服。
     
    慌乱的白芸实在不忍心弃儿子於不顾,倾前扶正他,边回头对唐品谦哀求道:“品谦,
司漠经不起——”
     
    “我什麽都经得起!”展司漠咆哮着,才稳住身子,就往前一扑,如饿虎出柙般凶猛地
扑倒唐品谦。
     
    唐品谦在体格上原就输好友一筹,天生温文的他在气势上更是及不上展司漠的矫健剽
悍,就算他使出全力与受伤未愈的展司摸对阵,恐怕也不会赢。果然,几个回合下来,唐品
谦渐感力不从心,只能困难地闪躲疾如雨下的拳阵,没有馀力反击。
     
    “别打了,我求求你们别打了。”娇柔的展素雁偎向同样惊惧的母亲,声音颤抖得几乎
支离破碎。
     
    “司漠、品谦……”白芸冲上前急着想劝架,却被又惊又怕的女儿使力拽退。
     
    “妈,别靠近,你会受伤的!”她看得出他们不像往日嬉笑般打闹,二哥出手好狠,当
唐大哥是仇人在打。今天她才知道,男孩子认真打起架来竟是惊天动地的骇人。
     
    哒哒哒哒……
     
    一阵错乱的脚步声和仓卒的喘息声自众人身後响起。一团混仗中,不管是身在其中的主
战者,或是慌得没头绪的观战者,均没人有心思顾及到身外事。
     
    “救……救命……救命啊!”一道无助的惊鸿飞掠过展家母女眼前,像只无头苍蝇叫嚷
着,直往打成一团的人冲去。
     
    展氏母女错愕不已,任由那名惊慌失措的女孩飞奔过眼前,女核像担心什麽追来似的,
始终一脸害怕的看着後方。待母女俩意识到女孩直直跑去的後果是什麽,想开口提醒她时,
她已经被扭打成团的两人绊倒,直挺挺跌入战火之中。
     
    意外来得太突然,怒火焚身的展司漠一时收不住势,结实地赏了女孩脆弱的下巴一拳,
疼得女孩闷哼一声,痛苦万状地掩脸蜷缩在落居下风的唐品谦身上,此後再也没动过。
     
    “司漠!”白芸惊呼着,急奔到女孩身旁。“小姐,你……你没事吧?”
     
    女孩痛苦哀吟,只觉呼吸困难,头渐渐昏沉起来。
     
    爬梳过湿漉漉的头发,展司漠呆望这不速之客,胸腔沸腾的烈血急遽降温。
     
    唐品谦勉强搂起呻吟不止的女孩坐定,“出事了,该死!”吃疼地倒抽口细气,他那张
鼻青脸肿的面容在路灯映照下更显凄惨无比。
     
    “唐大哥,你的脸!”展素雁定眼一瞧,控制不住失声惊叫。“会不会痛?”慌忙移跪
到唐品谦面前,充血的眼睛缓缓泛红。
     
    “别担心,唐大哥是男孩子,不……不怕破相。”唐品谦畏缩了下,轻轻将瘫软的女孩
扶正,握在她腰间的双手一刻也不敢放。
     
    白芸心慌地意图窥视女孩受创的程度,又不敢放肆扳开覆在她脸上的双手。“小姐,你
没事吧?”她哆嗦得厉害。
     
    脑子完全停止运作,耳朵嗡嗡直响,女孩知道自己该仰头制止鼻血流出,但她只是捏着
鼻头,将重如铅块的头颅理入曲起的双腿间,泪流满面。
     
    耐性全失的展司漠勾起女孩的头,粗鲁地板开她的手,赫然见到一张由血液和泪水交织
而成的小脸。
     
    “为什麽不回话,如果你能说话就说话啊!”他愠恼又有些心虚,无论如何都没法子平
心静气。
     
    “好痛!”伤处灼人的剧痛夹带了热辣,以她的鼻嘴为中心,迅速向四方焚烧,她以为
自己就要烧成灰烬了。
     
    唐品谦看不过去,拉近女孩背靠自己,手一扬,嫌恶地拍开好友纠缠在女孩下颚的手。
     
    “有点同情心行不行?你那一拳打得她说不出话了。”这个女孩看起来一副随时要昏倒
的样子,他还沉溺在自怜里!
     
    白芸被那张血容吓得魂不附体,好半晌才回神。
     
    “小……小雁,打电话叫救护车。”她颤巍巍扣住女儿的手腕以支撑自己,那死白的容
颜竟比受伤的人还难看。
     
    “不……不用了。”神志逐渐恢复清明,女孩虚弱地拉住欲离去的展素雁。
     
    “真的不用?”唐品谦拿出手帕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溃。
     
    “真的。”她吸吸鼻头,努力持稳颤音。
     
    “你最好确定一下,不必逞强,我们并不指望你做救世主。”展司漠冷嘲热讽,刻意漠
视自己所造成的伤害。
     
    “你存心让所有人难过是不是?”唐品谦愤怒地弯身拾起破碎的眼镜。
     
    “对极了。”火药味浓厚地回嘴,两人一触即发的情势隐隐重现。
     
    他们又要打架了!女孩敏锐地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火药味,赶紧用手背抹去泪水。
     
    “真的不痛了。”接下手帕缓缓坐正,她回眸投给唐品谦感激的一笑,“谢谢你,我可
以自己来。”
     
    “既然不痛,你为何哭得那麽伤心?”展素雁低柔出声。
     
    “因为我停不住泪水。”女孩难为情地涨红了脸。
     
    受不了她的愚蠢,展司漠狠狠白女孩一眼,暴躁地搭着唐品谦的肩,“我要进屋。”
     
    “走吧。”唐品谦不计前嫌扶起他,明白好友口气傲慢的原因是由於自卑的心态,态度
之所以莽撞无礼,实在是因为他对女人的好感全都毁在这次的意外里了。
     
    这一年来,他严禁任何人到这里探望他,恨自己被当成稀有珍品观赏,更恨将他撞成这
样的人;而不幸的,那名酒精浓度高得吓人的肇事者,正是藉酒浇愁的失意女子。不能怪司
漠将所有的怨怒迁怒到女人身上,只是无故打了人家一拳,他的不平也该消了。
     
    “司漠,你还没向人家道歉。”女孩太过平和的神态反教白芸於心不安。
     
    颠跛了几步路,怒气又莫名横生的展司漠懒懒收住脚,悒郁地哼笑叁声。
     
    “伤害既已造成,道歉有用吗?”他头也不回地忿忿道。
     
    女孩盯着血渍斑斑的手帕,眉头微微一皱,脱口低喃:“多少应该有些抚慰的效用才
是。”
     
    展司漠不敢相信的扭头瞪她,眼神凶恶得彷佛要吞了她一般,吓得女孩急急垂下头,大
气也不敢多喘一声。
     
    她说错什麽了?以手帕捂鼻,女孩畏惧地瞟向刚才好言好语护慰她的唐品谦,直觉发出
求救讯息。
     
    唐品谦回她一记和煦的微笑,抢在好友再次发难前强行拖他进屋去。
     
    “你……”察觉到自己隐含敌意的声音太尖锐,展素雁羞红了脸打住话,调理好情绪复
又开口:“你好一些了吗?”
     
    “好多了。”女孩清秀的脸颊红如火,鼻头、小嘴则红肿变形,一张脸糟得让人不忍卒
睹。“我怕狗。刚才贪看风景,不小心踩到一条狗的尾巴,就吓得六神无主了。”羞惭的头
颅微微垂低,“这件事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你们不必介怀。”
     
    听完她诚恳的自白,展素雁不禁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汗颜。不管怎麽说,二哥打了人家
是事实。
     
    “对不起,我哥脾气大,你别介意。”握住她的手,展素雁诚恳的抱歉。
     
    “你到云林是访友还是找人?”白芸怜爱地拉起这个说话不带半丝乡音的女孩,理所当
然问道。
     
    “我叫温楚,请问展素雁是不是住在这里?”女孩拂开挂在睫毛上的泪珠,指向古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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