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王周生


 
       
  当廖沈把那辆旧丰田车在西比尔家车库门前“嘎”地一声刹住的时候,蒋卓君正在起居
室的长桌边上悄悄地流泪,桌上摊着一本黑封面笔记本。听到“嘭”地一声车门声,蒋卓君
飞快地抹掉眼泪。
  廖沈打开门,蒋卓君静静地着站在门厅里,她看见丈夫那双疲惫的大眼,眼里含着温和
的笑意。
  “嗨,卓君!”他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I miss you so much(我好想你)!”他去
帕罗阿托市的斯坦福大学做实验,一星期没回家了。
  她的头轻轻地往后一仰,躲开他,转身到厨房给他弄中饭。
  “汤姆呢?”他朝围栏里张望。
  “睡了。”
  “森森好吗?”他跟在后面问。
  “好……”她看了他一眼,“唉!就是天天想回中国的家。”她在冰箱里拿了几片面
包,一小听金枪鱼罐头,往开罐机上一按,罐头开了,顿时香味四溢。
  “森森要回中国的家?这孩子!他懂什么?”廖沈笑着摇摇头,“小孩子应该很容易适
应环境。我们材料系那个姓丘的台湾留学生,他孩子才来一年,问到台湾的事,这孩子早忘
了。”
  “这有什么好?”她把金枪鱼和美内丝酱拌在一起,铺在面包上,再放上一片生菜叶
子、两片蕃茄,做成三明治。她说“我不希望森森也这样,那样的话,我们和他就没话好说
了。”她把盘子里的三明治放进微波灶热了几秒钟,转身倒上一杯牛奶。
  “这不是你希望不希望的问题。以后回了国,森森照样会把这儿很快忘掉的。这就是孩
子。不象我们,有些事刻骨铭心,想忘也忘不了。你说呢?”他在厨房一角的酒吧转椅上坐
下,闻到金枪鱼罐头的香味,觉得很饿。这几天,他和老板格鲁纳教授在斯坦福大学实验室
轮流换班,没好吃也没好睡。老板一有空就念叨自己的夫人如何做得一手好陷饼,把他也惹
馋了,他接过递来的三明治迫不及待就是一大口。
  她把牛奶和一个苹果放在丈夫面前,在他边上坐下,默默地注视他。多少年来,他始终
剃着个板刷头,短短的头发象一根根硬刺,棱角分明的脸比以前消瘦了,农场里人人叫他的
那双“牛眼睛”,没有从前那么亮了。她为他隐隐地难受,太辛苦了!三十六岁的人,还在
拚博士学位,还是从前那个老脾气,做什么事都想走在人家头里。上中学的时候,他们俩在
一个班里成绩不相上下,不过她得的第一比他多,当团支书的他只好暗暗憋气。农场的时
候,割稻、插秧他俩也暗暗较劲,不过这时总是廖沈遥遥领先,她只好甘拜下风。廖沈上大
学的时候,蒋卓君已经在中学当老师,一个读材料专业,一个教英文,他们在事业上从此分
道扬镳,不再有一起比高低的机会。廖沈的周围都是些比他小十岁左右的“小七子”,只有
他一个老三届。和“小七子”竞争,不太轻松,不过毕业的时候他成绩名列前矛,留校当了
教师。
  “吃慢点儿。”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她怜惜地说。等他吃完,她有一肚子话要告诉
他,今天总算有了个机会。
  自从在西比尔家吃过那第一顿晚餐后,两个多月来,廖沈从没在晚餐桌上露过面。忙当
然是一个原因,不过,他显然不适应“请把盘子递给我”这样繁锁的餐桌礼仪,也不喜欢在
晚餐桌上聊这么长时间天,他没有那么多空。那一顿晚餐的规矩把他吓住了。他每天很晚回
来,宁愿在冰箱里胡乱拿点东西吃,也不愿意凑在餐桌上受罪。有时,他晚上干脆不回来,
只是在白天上课和实验间隙,赶回来一趟,洗个澡,让妻子弄点吃的。蒋卓君反而羡慕他来
去自由,行动自如。不象她,每天被汤姆困在这里,出不了门。而且更难受的是,她和森森
避不开每天的那顿令人局促的晚餐。吃饭本是享受,在她和森森却是受罪。她常常以喂汤姆
为借口,一直等到乔丹和露西亚吃好晚餐再吃。可是森森就没有理由了,他每天在蒋卓君不
断的叮嘱声中小心翼翼地吃着,连话也不敢说。然而,越是小心,越是要出事。前天,他一
失手打翻了一杯桔子汁,桔红色的水浸透了雪白的桌布,又顺着桌布流在羊毛地毯上。晚餐
在一片混乱的收拾中结束。森森吓坏了,露西亚很不高兴,连连说,“糟糕,糟糕!桌布和
地毯洗不干净了,送到店里去洗要化很多钱的……”乔丹阻止她,“这只不过是意外,我们
不是有专门的去污剂吗,正好派上用场。”他又安慰森森说:“别介意,森,我小时候也常
常这样!”森森终于还是忍不住哭了。虽然蒋卓君在乔丹的帮助下用去污喷雾剂把桌布和地
毯擦干净,可是森森再也不敢和露西亚一起在餐桌上吃饭。昨天,他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蒋卓君只好盛了一碗饭,搛了一些菜,让他一个人在卧室里吃。
  唉,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刚才,廖沈进门前,她正想着高尔夫球场上那位少妇盛气凌
人,刺痛她心的那段话,觉得自己竟然象个乞丐似地在人家花园里乞讨,不禁流下委屈的眼
泪,这一切感觉,廖沈知道吗?她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廖沈抬起头。
  “其实,我和森森一样,天天想回中国,哪怕你今天就给我买一张机票,让我回去,我
也不会后悔。”她忍不住说。
  “这只能说明你也象个孩子,成不了大事!”廖沈笑着摇摇头。
  “我在这儿能成什么大事?要是在国内,我起码能教出一、两个好学生,可是在这儿,
我只能把生命浪费在一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身上。”
  “不能这么说!要知道,你在这里就支持了我。自从你和森森来了以后,我的心从来没
有这样安定过。”廖沈深情地望着妻子,“以前一个人孤伶伶在这儿,有了苦恼简直想哭。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男子汉流泪就是流血,可是哪个留学生在这儿没有偷偷流过泪?那年
过圣诞节,到处是圣诞欢歌,家家团聚。我一个人爬到格雷福斯公园山顶上的星象馆,站在
山顶上遥望你们。远处的山顶白雪皑皑,我的心里也象雪一样苍白凄凉,我忍不住哭了……
实在忍不住呵!可是你们一来,我就象变了个人,”他的眼睛突然亮了许多,“我不再感到
孤独,不再忧伤。我读书,我做实验,我考试,几天几夜,再苦再累我总感到背后有个依
靠,只要一回到你们身边,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卓君,这就是你们在这儿的价值啊!”
  她的心一动,难道不是为他才来的吗?她怎么可以再给他添麻烦呢?
  半年前,他接到廖沈一封信,信上说,一次,老板格鲁纳带着他们几个学生到斯坦福大
学做实验,几个男子汉经过七天七夜的奋战,拖着疲惫的身体终于可以回家了。除了他,其
余人的家都在洛杉矶。当汽车在旧金山向洛杉矶方向的五号洲际公路上行驶时,车子里弥漫
着一股不可抑制的思家气氛。“Home, sweat home\"(家,甜蜜的家)成了谈话的中心。美国
学生阿瓦西问大家:“如果在事业和家庭两者之间只能选择一样的话,你们将选择什么?”
格鲁纳教授第一个表态:“家!”南朝鲜学生金不加思索地说:“家,当然选择家!”阿瓦
西说:“我也是!那么你呢?中国牛?”他转身问廖沈,由于廖沈那股拼劲,格鲁纳有一次
叫他‘中国牛’,于是这名字在材料系的学生中传开了。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大家一
眼,轻轻地说说:“我离家已经整整三年了,你们才离开七天,这还用问吗?”说完这话,
他眼圈红了,忙把头转向车外。静默顿时压迫着车厢,久久不散。几小时后,车里的人兴冲
冲地一个个回到温暖的家,只有他,默默无言地回到冷冰冰的宿舍,心中格外凄凉。第二
天,伙伴们一个个容光焕发回到实验室,重新埋头在各自的工作中,似乎忘记了那场谈话。
他们依旧废寝忘食,没日没夜,依旧把家撇在一边。这回,轮到廖沈问阿瓦西:“老兄,你
不是宁愿选择家吗?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阿瓦西自豪地回答:“事实上,我不用在
两者之间作出选择,我不是同时拥有事业和家庭吗?”他无言以对。是啊,人人都有家,只
有他一个人把家抛在两万英里之外,他不能同时拥有事业和家庭。回到宿舍,廖沈写下那封
信,写下他辛酸的感受。就是那封信,深深地打动了蒋卓君,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下决
心放弃自己喜爱的工作出来伴读。她匆匆奔走于公安局和单位之间,在国内百姓们刚刚听到
伴读这个字眼的时候,就来到丈夫身边。
  想到这些,她的心稍稍平静下来。如果他们两人中注定要有一个作出牺牲的话,她宁愿
牺牲自己。虽然她不甘心默默无闻地过一辈子。但是她爱丈夫,希望他安心读书,将来有所
成就。她不该嚷着回国,使丈夫频添烦恼。她只想换一个工作。只要不在露西亚家住下去,
她的心情也许会好起来的。
  于是她婉转地说:“我知道出国一趟不容易,只要你能安心读书,我熬熬也就过去了。
可是,我和森森都不喜欢这里。不瞒你说,我的感觉有时真象在监狱里一样,我想……还是
换个工作,这几天我注意了报纸的广告,也许能找到一个适合点的,你说呢?”
  “什么,另找工作?”廖沈皱了皱眉头,“才干了两个月,找工作有那么容易吗?”  
  “居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森森哭了好几次了!”
  “森森真不象个男子汉,你也太依他了。”廖沈责备道,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
“当然不能怪你,我这么多年不在家你当然格外疼他。可是,脚踩在别人国土上,另找一个
工作不是同样居人篱下吗?”
  “不住在别人家里大概会好一些。你天天在学校里,体会不到我们俩有多难,样样要看
着人家的眼色行事,真没料到会这样!这种拘束、这份小心翼翼,实在太不自在了。”
  “自在不自在是一种自我感觉,就象幸福一样,是主观的。有的留学生见我们找了这样
一个有钱的美国人家工作,还和老美住在一起,羡慕得很呢!其实幸福也好,痛苦也好都是
自己的感觉。对你这样的人,换一个工作,还是会觉得不自在,还是觉得很痛苦,你太在乎
人家对你的态度,也就是太自尊,所以过得就特别累。”
  “露西亚这样的人,她看不起你,你能不自尊吗?还有那个象高尔夫球场上的贵妇
人……”一想到那个女人,她心里就不是滋味。
  “对外国人,尤其象露西亚这样的人要理解才能沟通。他们生活在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
的环境下,不能要求她的观点和你一样。当然,她看不起你,你可以据理力争,而不是把一
切憋在肚子里,自己折磨自己。过于自尊就有过多的心理压力。我们比人家穷,就应该承
认,就要准备人家瞧不起,关键是你自己,反正我们是要回国的,又不赖在他们这儿。怕什
么?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富起来,我就不相信我们国家就一直那么穷下去!”廖沈激动地站
起来,在地上踱了几步,“其实,我也是慢慢才想通的。一开始,我比你还憋得难受。我早
跟你说过,来这儿是要准备吃苦的,你缺少心理准备,说穿了,你现在是怕苦!”
  “怕苦?”她惊讶地说,这话难道是他说的吗?当初他爱她,就因为她很能吃苦,怎么
现在说她不会吃苦了呢?她一时感到十分委屈,“难道我吃的苦还不够吗?农场那么艰苦我
也挺过来了。文革那阵,爸爸妈妈遭批斗,作为‘狗崽子’我遭人白眼,被人吐口水;没钱
买菜,我在泔脚缸里拣菜皮,被人嘲笑。这些苦我统统熬过来了,难道我还怕苦?”  
  “苦是各种各样的,体力超支,物质条件差是一种苦,生病疼痛是一种苦,忍辱负重是
一种苦,远离祖国,寂寞孤独更是一种苦。刚来的时候,几个台湾留学生和我讨论世界上到
底有多少种苦,大家说了一大堆,什么劳苦、困苦、愁苦、艰苦、辛苦、酸苦……所有这些
苦都叫痛苦。不出来留学,还真体会不到这么多苦。要是有机会把这些苦一一吃过来,倒是
能干一番事业。正象亚瑟没当过乞丐和小丑,就成不了革命者牛虻一样。后来,一个台湾学
生在宿舍墙上贴了一句孔夫子的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
卧其身。我们用这句话勉励自己,默默地忍受各种苦。是的,卓君,过去我们在农场都吃过
体力上物质上的苦,可是那时我们在一种崇高的自我感觉中,心甘情愿找苦吃。现在不同
了,在别人土地上,为了谋生,为了交学费,我们不得不去吃苦,”廖沈走过来,把杯子里
的牛奶一饮而尽,“卓君,你想过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从来没有告诉你,刚来时,我在唐
人街端盘子,被自己的华人同胞欺诈,暗算。好不容易凑足学费,生活费就不够了。我把买
来的面包数着片数吃,那个月我只剩下一张邮票钱,给你寄了封信,回去发现冰箱里的面包
被同室的黑人兄弟吃得一片不剩。万般无奈去找老板借钱买面包,老板伸手在口袋里掏出一
把零钱给我,我接过钱,那时的心情比乞丐从路人手中得到恩赐要复杂得多,感激、羞愧、
无地自容。我真想放弃学业买张机票回国,但是我最终还是挺过来了!然而你们来的时侯,
我样样都帮你们安排好,不愁吃,不愁住,可是你还觉得不满足,你怕苦,不是吗?”
  “说来说去,你还是说我怕苦。我并不在乎吃苦,但是森森没有必要跟我受罪,他这么
小,老是看人脸色行事,我担心他的心理上会不健全。在这种环境中长大,会变得畏首畏
尾,谨小慎微,将来还有什么出息?”
  “你在文革中遭人白眼,心理上不健全了吗?显然没有,你得到了磨练,不再是那个文
弱的小女孩了。我们的森森就是太娇气,需要吃点苦才好。”他看看手表,站了起来,“卓
君,刚才我一进门就想告诉你,这次我们在斯坦福大学的实验做得很成功,格鲁纳说,十月
份要带我到瑞士参加国际材料会议,他叫我把论文初稿先写出来,然后重新做一遍实验作进
一步的证实。我又要忙一阵了!你想另找工作的事再说吧,这儿环境好,工作也不累,我相
信你慢慢会适应的,”他过来搂住她的肩膀,柔声地说:“不要再烦我了,好吗?Honey!
(宝贝)”  
  她轻轻地挣脱他的手臂,心想,难道我烦他了吗?难道我不是放弃了自己的工作来陪他
的吗?难道我不应该也在大学里读书而不是屈就于免费的成人学校的吗?
事实上,我的要求一点也不高啊,我只不过想换一个工作……什么时候他也象我支持他那样
支持我呢?于是她忍不住说:“廖沈,你不感到你有点自私吗?”
  “卓君,你在说什么呀!”廖沈再一次搂住她,在她的鼻尖上轻轻地点了一下:“难道
我的事不也是你的事吗?我们难道不是一个人吗?我们不争了好不好?今天老板叫我回来看
看你赶快就回去,他要和我一起分析实验数据。我只能对你说
‘sorry’!”他再一次看看手表,“唉,你有时间痛苦,我连痛苦的时间都没有。我唯一能
为你们做的事就是赶快读书,赶快做出成绩。”他附在她耳边,小声地说:“这一争,把我
们的好事给争掉了,”他不无遗憾地在她薄薄的唇上和眼睛上吻了一下。 
  她睁开眼,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怅然若失。他的事业轰轰烈烈,我和森森度日如年!
     
     
  在死一般寂静空旷的屋子中,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我被囚禁在这里了!她想。
  伴读是谁发明的?前不久,在中国留学生联谊会组织的一次国内电影招待会上碰到一个
南京来的伴读夫人问了她这样一个问题。那天放映的是根据沈从文小说改编的电影《边
城》,电影不错,留学生们不象对有些国内电影那样冷嘲热讽,而是看得津津有味。然而,
她们俩怎么也看不进,到放映厅外面的走廊里互相诉说伴读的痛苦。那个伴读夫人手里抱着
个一岁的女孩,愁眉苦脸地说:“我天天吵着要回去,我是个大学生,我有我的工作,为什
么到这儿来受罪?人生地不熟,拖着个孩子哪里也不能去。简直象在监狱!我受不了了!”
她还说,对于一个甘愿做家庭妇女的人,伴读是最恰当的选择;对于一个不喜欢国内那份工
作的人,这是一种再好不过的逃避。然而对她来说,伴读是忍痛割爱,是倍受煎熬,伴读意
味着失去自我,依附在另一个人身上。你伴丈夫摆脱晚上回家来的寂寞和痛苦,可是一到白
天,你自己就被抛进寂寞和孤独的无底深渊。他去上课,去实验室,去图书馆,他有他的老
师、同学、朋友。而你,什么都没有。伴读是把一个人的痛苦转嫁给另一个人。说到这里,
她哭了,哭得十分伤心,“我飘洋过海,舍弃自己喜爱的工作,告别自己年迈的父母,就是
为了来吃这种苦吗?想方设法走出国门的时候,我怎么也没料到伴读是这样一种高级软
禁!”她说出了蒋卓君想说而说不出的感觉,蒋卓君觉得十分痛快。
  “卓君,我问你,如果在软禁和苦力之间选择,你要那一种?”听了那位伴读夫人的
话,她想起农场里一件可笑的往事。刚到农场时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她和同班好友吴梅妹在
棉花地里锄草,这是双抢季节的轻活,专门照顾来例假和老弱病残的人。那年棉花疯长,一
眼望去全是叶子。骄阳似火,一丝风也没有。她们被裹在棉花地里,汗流夹背,又热又累又
渴,加上来例假,她俩直觉得头晕目眩。吴梅妹抹着额角成串往下掉的汗水,抬起头,仰望
天空,突然问了她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她吓了一跳,直起身子下意识看看四周,整块棉花地里只有她们俩。她疑惑地望着吴梅
妹:“软禁?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把你关起来,没有自由,只有你一个人。”
  “有水喝吗?”她咽了口口水,舌头干得贴着上颌。
  “有,还有吃的。”
  “有书看吗?”
  “有!要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
  “我选择软禁!”她果断地说。那时候,大家没书看,男同学翻来复去地看桥牌书,女
同学把毛衣拆来拆去一遍遍地打。好不容易觅到一本《简·爱》,大家夜里抢着看,排队排
到天亮。
  “哈,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我还以为象你思想那么好,准会选择苦力,要‘流出千吨
汗,豁出命来干’呢!”
  “嘘!你疯了?”她假装生气地说,“这话可不能乱说,保密!”
  “保密!”她俩在棉花地里对天发誓。
  她奇怪吴梅妹怎么会胡思乱想出这样一个问题,吴梅妹说她看了契诃夫写的一篇小说。
说的是一个人与一位富翁打赌,那人说只要有书看,他可以呆在一间屋里十年不出来。如果
做到,富翁将给他一笔巨款。他真的看了十年书。在他即将获胜的那一天,富翁派人去杀
他,发现那人已经离去。他决定放弃将要赢得的那笔钱,因为十年读书使他获得了世界上最
丰富的财产。那时,她们俩多么羡慕那个读了十年书的人,哪怕关在房间里读一辈子也比在
地里干活强啊。不过后来,她把这件事当作资产阶级怕苦怕累的思想,在心里悄悄地“斗私
批修”过。  
  比起二十年前吴梅妹设计的“软禁”,现在的条件不知好多少倍。她可以在廖沈学校和
公共图书馆里借任何书,她可以在照看小汤姆的时侯看最精彩的电视,如果她愿意,任何时
侯,可以跳到花园的游泳池里尽情游泳,还可以享受各种冰淇淋、水果、甜食……但是如果
此刻,吴梅妹拿同样的问题问她,她会毫不犹豫地说,她选择农场,选择苦力,她绝不要软
禁起来看书,那实在太残酷了!
  她想起前天成人学校上美国历史课,老师介绍说,那些最早到北美洲来的移民大都是因
为反对英国国教而判了刑的,当时他们面临两种选择,一种是关进英国监狱,另一种就是来
北美州荒野。他们很清楚荒野的生活比在监狱更艰难,但是大部分人都选择北美而放弃监
狱,因为他们追求的是一席自由之地。“自由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这里是世界上最自由
的地方!”老师挥舞手臂自豪地说。
  然而,自由不属于她。廖沈把她扔在这里,对她的处境如此冷漠。她不得不痛苦地对自
己说:廖沈变了,变得自私了!那个每当她困难时就出现在她面前的廖沈如今哪里去了?她
在脑海里竭力搜索他过去的影子。
  坐在起居室的长桌旁,重新翻开黑色笔记本,拿起笔。这些日子她每天和这本本子说着
心里的话。重新回忆起许多多往事:天真纯洁、友谊爱情、失落迷惘,所有这些甜蜜和痛苦
的回忆给她寂寞的心带来一些慰藉……
  “……那扇黑漆大门紧闭着,我孤身一人坐在灰暗的暮色中。门外不断传来孩子们的喧
闹声,砖块砸在门上,孩子们瞄准大字报上打X的父亲的名字,每一声“打倒牛鬼蛇神!”
的叫喊就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砖块砸在门上,也砸在我孤苦无告的心里。父亲进了牛
棚,母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我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不知坐了多少时候,等着黑夜降临。我
不敢出去,我怕孩子们跟在后面嘲笑、辱骂。从父亲被斗那天起,我仿佛与世隔绝。我把自
己关在家里,每天闭门思过。天黑得真慢啊,天黑之后,孩子们才会散去。我焦急地等着等
着……突然,门外传来一声呵斥,孩子们的喧闹声停止了,有人轻轻地敲门。我犹豫着打开
一条门缝,惊喜地发现原来是你——廖沈!你臂上戴着红卫兵袖章,精神抖擞地站在门口,
浑身充满了朝气。我从门缝疑惑地望着你,不敢把门打开。虽然我们曾经常在一起交流思
想,然而,一夜之间,成份似乎突然成了革命与反革命的界线。你是个烈士子弟,父亲牺牲
在辽沈战场,你说你从未见过父亲,然而母亲用父母俩的姓给你取下的名字和辽沈战役紧紧
连在一起,你的光荣的血统注定了你是学校里的姣姣者,你第一个入团,你任团支部书记,
文革一声炮打,你又成了第一批红卫兵。而我,一夜间成了“狗崽子”,闹革命不再是我的
权利。我羡慕你,但是我不想连累你。可是,你固执地站在门外,真诚而热情:“蒋卓君,
你不能总是这样躲在家里,你要挺起胸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能气馁。家里的事不
该成为你的包袱!”我于是为你打开大门,你于是和我膝足谈心。我还是象以往那样,向你
汇报自己的思想,你还是象以往那样叫我正确对待。临走,你为我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你
用毛笔在大红纸上写下三大张毛主席语录,不顾我的阻挠,大胆地覆盖了那扇黑漆门上横七
竖八的大字报。“别怕,要是有人问,就说是红卫兵小将贴的!”说完,你走了。然而你很
不放心地又回头叮嘱:“走出这扇门,一定不要闷在家里!”我站在门口久久地注视着你,
你离去的身影永远刻入我的脑海。第二天,再没有孩子来砸门,再没有人往门上吐口水。蒙
在两扇黑漆门上的羞辱的历史总算结束了……
  ……廖沈,从那一天起,我对你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觉。我的眼睛总是追逐你的身影。
出身,在我们之间挖开这么深的鸿沟,我从未奢想逾越。然而只要你参加的战斗,我就跟着
你;只要你去的地方我就随着你。因为我从心底里确确实实地相信你……”
  ……农场,我们分在一个连队,你当了连长。忘不了双抢中闷热的一天,连部办公室里
开着班长会议,你布置生产任务。我裹着一身汗水沾着一身泥,一坐下就靠墙打起瞌睡。朦
胧中,有人轻轻推了我一下,睁开眼,你把一杯凉水递到我手里,同时递来一个深情的目
光,象一股泉水流注我的心头,象一阵清风吹拂我的全身,我精神为之一振,疲倦顿时消
失,四周的一切在眼里突然变得那样亲切那样美好!多少年来,只要一想起你那天的眼神,
廖沈,我们之间的任何误解都会烟消云散……  
  ……我永远不会忘记农场那一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吴梅妹发着高烧,不能去稻田
放水,她叫我也别去,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怕我俩管的那块稻田被水淹没,咬咬呀扛着
板锹提着秧灯冲进雨里。一路跌跌撞撞又胆颤心惊,两千公尺长的农渠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
不见,只听见哗哗的雨声、隆隆的雷声,连青蛙和昆虫都不知躲到那里。突然,远远地,我
看见一个亮光在闪烁,象飞蛾扑火,我飞奔过去,原来是你!一盏秧灯在你的脚旁,照着你
湿透的全身,分不清汗水雨水还是泥水。你帮我们挖开了好几个排水口,我想对你说声谢
谢,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我埋头和你一起干活,一种异样的感觉又一次在我心中升起,热血
在我血管里猛烈地冲撞,我阻挡着,躲避着。回去的路上,我们默默无言。你突然站住,鼓
起勇气对我说:“卓君,不知为什么,我的生活里好象注定要有一个你!”我不敢相信自己
的耳朵,我的心狂乱地跳动,在我眼里,你是高山,我只是一条很小很小的溪流,高山应该
和大江大河才能相配。我爱,但我不敢。我用颤抖的声音对你说,“不,不!我的出身怎能
让我进入你的生活……”你阻止我,大声地说:“爱情的字典里没有出身两字!”你用粗大
的手紧紧握住我冰凉的小手,幸福的激流冲击着我,心在抖,身体在抖,我想哭,却对着你
笑。那时侯,我们太圣洁,还不懂得拥抱和接吻,只是在黑暗中久久地站着,任雨水冲刷着
我们全身,让大地倾听我们激烈的心跳……
  ……太幸福使我眩晕,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出身的鸿沟在我心里始终没有填
平。你却说我太傻,始终看不见自己身上最珍贵的东西。你说你不是爱我的温柔、娇小,你
是爱我骨子里那股外表看不出的倔犟,这是一个人在事业中遇到困难遇到挫折必须具备的个
性。你说,你要干一番事业,你的终身伴侣一定是个会吃苦的人,你选中了我。因为那一
天,你亲眼看见了那感人的一幕,……
  ……那一天,烈日当空,我赶着满载稻捆的牛车往打谷场驶去,“老黄毛”又热又渴,
一点不听使唤。经过连队前那条小河,它终于发起脾气,拖着牛车直往河里冲去,任我怎样
甩鞭子吓唬也不回头。正是双抢季节,我两天两夜没合眼,和“老黄毛”一样疲惫不堪,我
何尚不想往河里钻去。但是,看在满车的稻捆,我拼足力气在‘老黄毛’冲下河岸的一瞬
间,跳上牛背把牛绳拽住。牛呼拉一声钻进水里,牛车上的稻捆撒在河岸上,我也一头栽进
水里,半天没冒上来。人们七手八脚把我从河里拖出来,我竟然睡着了。你拨开人群,急忙
赶来,以为我昏过去,要人赶快送我上医院。可是我醒了,一跃而起,我推开大家就往地里
跑。一车又车,我继续赶着牛,直到把地里的稻子在暴雨前全部抢收进来。你默默地注视着
我,你被感动了。你说你从来没有看见一个姑娘象我这样能吃苦……    你说,你是一
艘船,随时要远航。而我,是风,能推着你前进;是水,能让你漂在其上;是风和日丽的港
湾,能让你随时靠岸。
  我记住你的话,始终默默地支持你。结婚这么多年来,我带孩子,我做家务,我照顾你
年迈的母亲,我没有怨言,我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追求。
  如今,出身不再是我们之间的鸿沟,然而我看见了新的裂痕,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工作,
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土地,我不再是风,不再是水,不再是港湾,我只是一朵飘在空中的云,
无依无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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