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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你丈夫来了吗?请他到我那儿签字。”薇海玛医生走进门诊手术室说。
  “对不起,他还没来,”躺在手术床上的蒋卓君欠了欠身子,她已经换上了医院里灰白
条子的手术衣,长长的头发塞进灰白条的帽子里,脸色有点憔悴,“我想他很快就会赶到
的。”
  “他不会改变主张吧?”薇海玛医生好象期待着什么。
  “不会,”蒋卓君摇摇头,“我们是认真讨论过的。”
  “好吧,我们等他一会儿。”说着,薇海玛医生出去了。
  蒋卓君心里焦急起来,总不能让医生等病人吧,约好十点钟做人工流产,现在是九点三
刻。廖沈一早去学校参加格鲁纳教授召开的实验小组会议,说好十点钟赶到医院。早知道还
要签字,真该叫他早点来。
  她完全没有料到,人工流产在美国是这样一个敏感的问题,幸亏加州的法律是允许的。
可是,从医院里证实自己怀孕那刻起,她才知道自己面临一个多么困难的抉择。  
  “恭喜你!”那天,薇海玛医生拿着验血报告单兴奋地对她说,“你怀孕了!”
  她只是楞楞地看着医生手里的验血单,说不出话来。
  “怎么?”薇海玛医生问:“你是不是太激动了?”
  她摇摇头,“我……没有准备要孩子……”
  “什么?”
  “我不能要这个孩子……”蒋卓君又说。
  薇海玛医生惊奇地看看她,“我明白了,”她突然点点头说,“前不久我在《新闻周
刊》上看到一个中国留学生夫人因怀孕写信回国,问厂里的领导是否允许生下这个孩子,领
导回信竟然说厂里没有计划生育的指标,要是她生下,全厂要扣奖金,所以不让她生下那孩
子,这简直太可笑了!没有一个美国人能理解这件事。要知道,在美国生下的孩子就是美国
公民,受美国法律保护,你们完全不必有顾虑。看来你在担心回国后怎么办,是吗?”
  “不,不是这个原因。”蒋卓君连忙否认。她也看到过这则报道,那对中国留学生夫妇
把厂领导的信公布出来,美国参议院还为此讨论,要求移民局给这对中国留学生夫妇长期居
留证。留学生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个厂领导真傻,人家远在美国,跟厂里的计划生育指
标有什么关系?有的说,这说明国内有些领导思想僵化,没有灵活性;也有的说,那人是个
公费生,为了拿绿卡,故意让厂领导写来这么一封信,作为回国有麻烦的证据,以求美国政
府庇护。不过,议论的结果,给一些留学生尤其是那些伴读夫人某种启示,要是经济条件允
许,生一个美国小公民倒是一件挺有趣也有利的事。她和廖沈在议论这件事的时候,压根儿
没往这上面想。他们不再年轻,自从生下森森后就说好不再要了,他们没有精力带孩子。文
化大革命损失了十年大好时光,他们希望再多读些书,做好工作,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因
此,当一些伴读夫人纷纷考虑再生一个并打听他们的想法时,他们毫不心动。她很坦率地对
薇海玛医生谈了这些想法,实事求是地说:“这与我们国内的政策无关,我和丈夫早在这个
政策之前就决定只生一个孩子。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国家的人口确实太多,我赞成计划生
育的政策,只是不主张强迫执行。”
  “那么你不该让自己怀孕。”薇海玛医生话里含有责备的意思。
  “是的,我们疏忽了。”她很内疚,暗暗埋怨廖沈违反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俗成,她甚至
怀疑是不是他改变了主张,要她再生一个孩子。
  “不过,这是你的选择,我无权干涉。”薇海玛医生叹了口气说,“有时我觉得上帝很
不公平,想要孩子的人没有,不想要孩子的人却有了。”
  蒋卓君疑惑地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要知道,我结婚三年了,天天盼孩子,可就是没有。”
  听了这话,蒋卓君觉得非常抱歉,她说,“你是医生,应该很容易知道原因在那里。”
  “是的,我们正在做各种检查,很快就能知道了,但是,”薇海玛医生把两手插在白衣
口袋里,不安地说:“我心里反而害怕,就象被法官判决那样,如果万一判下我们哪一方不
能生育,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们现在有很先进的技术,可以动手术,还有试管婴儿,总会有办法的。”蒋卓君同
情地说,薇海玛医生很年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完全不用着急,她说,“我原来对美国
人有误解,以为象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是不想生孩子的。”
  “是的,是有一些年轻人不要孩子。”薇海玛医生点点头说,“我是个女权主义者,外
界把我们女权主义者说得很可怕,说我们提倡独身,提倡不育,用暴力对抗男性等等,其实
这是对女权运动的曲解,破坏了我们原来的宗旨。我认为女权主义最根本的是争取男女平
等,也就是争取妇女与男人享受同等的政治经济和社会各项权利。那种把女人踩在脚下或把
女人尊奉为神的观点都是错误的。我们女人本来怎样就该怎样,我们应该结婚,应该生孩
子,应该哺乳,还应该和男人一样参与社会工作!”她说得很激动,口气已经不象医生,而
是一个妇女运动的领袖,“我总觉得,要是一个女人没有做母亲的体会却在那里大谈女权,
一定会片面。因此,我竭力想做一个完全的女人,生几个孩子,我才会更进一部懂得女人的
权利。尽管科学技术的发展给不育的人提供了各种受孕的方法,但是我和丈夫只想要一个我
们自己的孩子,真正自己的孩子!”
  “我非常理解你,”蒋卓君觉得她的观点是那样合情合理,她从心底里希望她能生一个
自己的孩子,她说,“你是否听说,我们中医有时候能解决生育难题,你愿意试试吗?”
  “我知道,”薇海玛医生点点头,“我正在和上海的中医学院联系学习针灸的事,我想
乘这段学习时间在上海用中医治疗,如果有必要,我会让我丈夫也一起去。不过这是个长远
的计划,要化很多钱,我们必须作一些准备。”
  “太好了,”蒋卓君说,“我们也许能在上海见面。”
  “我也希望这样。回到你的问题上来,作为一个医生我尊重你的选择,你随时可以来找
我做手术;作为一个女人,我认为你应该保留这孩子。你大概觉得很奇怪,一个女权主义者
竟然也反对堕胎!”她在病历上认真写着什么。
  面对这样一个急切想做母亲的女人,再坚持流产简直是罪过。沉吟半晌,蒋卓君说:
“我还得和我丈夫商量后再做决定。”
  “很好,”薇海玛医生点点头,“我也很想知道你丈夫的想法!”
  晚上,蒋卓君终于等到廖沈回家,当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在床上悄悄地把这个消息
告诉丈夫后,一贯很有主见的廖沈长时间地沉默。
  “你怎么了?”蒋卓君推推他。
  “你说呢?”廖沈反问她。
  “我这样的年龄,再要带大一个孩子,精力就消耗光了。”她担心地说。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你不甘心现在这个样子,总想有自己的事业。”廖沈轻轻地抚
摸一下妻子还没有任何迹象的腹部,温和地说,“可是我们难道不该为有了孩子而高兴一下
吗?”。  
  “这么说,你改变主意了?”蒋卓君困惑地问。
  “怎么可能呢,这事该由你决定才是。”廖沈搂着她,手指在她乌黑的长发上轻轻摩挲
着,“我知道,我带给你的麻烦太多太多!结婚以来,家务是你做的,森森是你一手带大
的,为了森森,你连大学也没读。你牺牲了自己给予我那么多支持,使我安安心心地读书、
研究、攻博士学位。如果没有我,你足以干一番出色的事业。我心里一直很内疚,总想有朝
一日给你补偿。现在,我怎么能再把一个新的负担加在你身上呢?”
  这些话象一股暖流涌进蒋卓君的心田,她的心被浸得很软很软,眼睛不由得湿润了。丈
夫是理解她的,不管她曾经有过多少怨言,一旦被理解,她就不再抱怨,心中就有一股强大
的力量,足以使她克服任何困难。她紧紧地偎依在丈夫的怀里,一动也不动。他们就这样静
静地躺着,享受着一份少有的安宁,渐渐地进入了梦乡。在梦中,蒋卓君看见一个活泼可爱
的女儿,对着她和廖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第二天一清早,蒋卓君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奔进洗手间连连地恶心、呕吐,廖沈赶忙
下床跟过去,轻轻地拍着她背,帮她撩开披散而下的头发,又给她盛了一杯自来水。她吐出
黄黄的胆汁,吐出酸得让牙齿发软的胃液,直吐得昏天黑地,气喘嘘嘘。半天,她才抬起
头,脸色苍白地接过廖沈递给她的水杯,漱了漱口,然后拿过纸巾擦擦嘴说:
  “廖沈,我们不能要这个孩子。”。
  “看你那么难过,我也不好受。”
  “反应倒没什么,很快会过去的。”她手抚胸口,脸色渐渐恢复了红润,“我刚才醒来
一想,如果生下这个孩子,我不但不能读书,也不能打工,你一个人的助教金要养活我们一
家太困难了。你看,汤姆的纸尿布一个月就要五、六十美元,我们怎么养得起?”
  “这是个实际问题,我也算过了。”廖沈昨晚也作了一番认真思考,虽然贫民医院能免
费接生孩子,可是养育一个婴儿的费用也不少。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负
担,他不想为再养个孩子拼命打工而妨碍学习,“让我们俩今天再好好想想。”他说。
  “我已经想好了,不能要。你看呢?”蒋卓君注视着廖沈。
  “这孩子来得确实不是时候!”廖沈无奈地说。
  “那么,我今天就去打电话给薇海玛医生。”
  许久,廖沈终于默默地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蒋卓君依旧看着丈夫,“我想等森森放假,就离开西比尔
家。”
  “等森森放假?”廖沈不解地问,“现在是十一月,只有一个多月了,你和露西亚又怎
么了?”
  “我和她现在很好。她变了,会关心人了。其实她这个人只要不自私就很可爱,天真、
直爽,象个孩子。”蒋卓君弯下腰一边铺床一边说,“我想去市立大学注册读书,这半年我
赚的钱够我付一年的学费了。”
  “你不能再等一等吗?”廖沈不明白为什么妻子的计划老是变,一开始天天吵着要回
国,弄得他心烦意乱;后来总算表示等他读完书再说,不过一个人经常偷偷流泪;在和露西
亚吵架后,她反而决定留在她家再干一年,多赚些钱准备读大学。情绪刚刚稳定下来不久怎
么又变了?女人的心思变幻莫测!他并不反对妻子读大学,但希望在他得到博士以后再说。
他只得耐心地说服她,“卓君,你想过没有,用刚赚来的钱交一年学费,第二年的学费怎么
办呢?”
  “我总能想办法打工的。”
  “你又打工又学习,森森谁管呢?”
  “我们轮着管。”蒋卓君铺好床,直起身子,“廖沈,你不要勉强我待在西比尔家好
吗?我的处境很为难,有些事……你不明白,也不可能明白,I know what I am doing(我
知道我在做什么)。刚来时,我好象一头困兽,不知所措,晕头转向,情绪很不稳定。现在
我已经冷静下来了,对一些问题作了思考。我的年龄已经不允许我再生一个孩子,也不允许
我等你得到博士学位以后再开始读大学,我必须赶快才行。我想,你能理解我的,是吗?”
她恳求地望着他。
  廖沈半晌没说话,他没有再作任何努力说服妻子留下,也许他觉得自己的一切努力只是
徒然,也许妻子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他不能对妻子要求得更多,妻子毕竟不是孩子,她有权
对自己的事作出决定。
  “好吧,”他说,“既然你认为这样妥当就这么办吧,”他换下睡衣,穿上衬衫,套上
牛仔裤,闷闷地说:“我们俩一忙,森森就更孤独了!”
  “森森现在有了许多好朋友,他很快活,甚至还不想回国呢!”蒋卓君说。
  “是吗?这孩子!”廖沈朝森森床上望了一眼,摇摇头。
  “你们在说我吗?”森森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在小床上插嘴,“妈妈,昨天晚上你去上
课的时候露西亚告诉我,你有小baby(宝宝)了,这是真的吗?她还说,我以后有一个弟
弟,是汤姆,还有一个妹妹,就是你肚子里的baby。家里可热闹啦!”
  蒋卓君和廖沈对望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妈妈,这是真的吗?你说呀!”森森从床上跳起来。
  “还不一定”蒋卓君支唔着,“妈妈还要到医院作最后的检查呢!”
  “我喜欢小妹妹,我要小妹妹!”森森一边穿衣服,一边高兴地唱了起来:
      小波比丢失了她的羊,
      她不知到哪儿去寻找,
      羊会回来我不用烦恼,
      连尾巴也不会缺少。
      ……
     
     
     
  “怎么,你丈夫还没来?”薇海玛医生又一次走进手术室。
  蒋卓君从沉思中醒来,墙上的钟指向十点,她焦急起来,“没有,他还没来。”
  “今天上午我还约了个病人,要是你不能按时做,那个病人就要等了。”
  “我自己能给自己签字吗?”
  “按照加州法律规定,怀孕三个月以内的妇女有权自己做决定。”
  “那好,我自己签吧。”
  “要是你丈夫改变主意呢?”
  “不会的,”蒋卓君坐了起来,又是一阵恶心,她捂住嘴,“我们是认真讨论过的,他
一定有什么事不能脱身。”
  “好吧,”薇海玛说,“我去把文件拿来。”
  她返回办公室,拿来一叠印得整整齐齐的文件,递给蒋卓君。蒋卓君一看这些密密麻麻
的英文单词,顿时懵了,完全是一个陌生的领域,第一行字就有两个单词不懂,她后悔没有
带一本字典来。于是,薇海玛医生耐心地给她解释。文件无非是向孕妇阐述一九七三年国会
通过的国家堕胎法和加州堕胎法的有关规定,蒋卓君觉得这些与自己无关,她很快翻到最后
一页,上面写着:“我已经读了有关《终止怀孕》的文件,我了解终止怀孕的危险和两种选
择的权利。我同意由薇海玛医生为我做终止怀孕的D&C手术”,她毫不犹豫地在下面的横线上
签了字。
  薇海玛医生耸耸肩说:“这样的手续全是为了防止这方面的纠纷。其实,堕胎法律面临
着新的挑战。由于科学的发展,越来越早的未成形胎儿已经能在子宫外存活,所以十五年前
的这个法律的基础正在受到威胁,人们再三责问,到底堕掉几个月以下的胎儿才不是谋杀
呢?”
  说到谋杀,蒋卓君一怔,想起乔丹对她的指责,他对她就是用了这个可怕的字眼。当他
从露西亚那儿知道这一消息时,态度的激烈简直使蒋卓君感到害怕,他找到她,用责备的口
气说:“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多么不了解你,我看到你那么喜欢森森,那么爱汤姆,就觉得你
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最善良的母亲。我不能想象你会作出这个谋杀的决定!”  
  蒋卓君被他的指责惊呆了,“乔丹,你是一个律师,你对我竟然用‘谋杀’这个字眼,
这与你的身份是多么不符合!”
  “我是作为你的一个朋友,作为一个……按你的说法,是一个你喜欢的人在和你说话。
我不会无缘无故对任何一个要谋杀腹中胎儿的女人说这样的话,别人不值得我去说这些!是
的,你是合法的,作为一个律师,我不得不遵守这个法律。但是,作为一个人,作为被我母
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我反对这个法律。”乔丹的目光严峻,象在
法庭上辩护那样,“只要我活着,就要为取消这个法律而努力。你想过没有?如果我的母
亲、你的母亲也象你一样把我们谋杀在腹中,我们能来到这个美好的世界吗?我们能享受这
美好的人生吗?自然的规律是不该抗拒的,就象一粒种子在一定条件下生根、发芽、开花、
结果那样,我们有什么权利拒绝一个已经形成的胎儿出世呢?既然一个生命就有一份权利,
我作为律师就有义务为这样一个小生命辩护。不管你把我当成律师还是一个普通的朋友,我
恳求你不要轻易宣判一个小生命的死刑!”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这么严重吗?蒋卓君呆呆地望着乔丹,好象望着一个陌生人似
的。他们认识上的差距太大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腹中的那一小块东西已经是一个生命,尽管
它将来会发展为生命。她也没有想到选择终止怀孕会和谋杀这个可怕的名词连在一起。她甚
至觉得乔丹很可笑,竟然要为一个腹中的胎儿辩护!
  然而乔丹是认真的,他严肃地站在那里,没有一丝笑意,他在等她回答。
  蒋卓君只得向他耐心地解释她和廖沈的想法,她说:“既然我还要上大学,既然经济条
件目前还不允许,我们只好作这样的决定。妇女应该有权决定是否堕胎,只有她最清楚自己
是否有精力培养未来的孩子。我认为优生才是最人道的。就象我们种地一样,土地的肥力是
有限的,我们不得不舍弃一些苗,让留下的苗得到更多的阳光、空气和水分。难道这不是科
学吗?”
  乔丹困惑不解地摇着头,喃喃地说:“呵,蒋,我不曾想到,你也很自私呢,为了自己
上大学而牺牲一个小生命,真是不可思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让那棵种子发芽呢?”
  “乔丹,你不觉得这是在干涉我们的隐私吗?”蒋卓君有点生气地说。
  乔丹顿时语塞,他失望地看了她一眼,“蒋,你破坏了你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我觉得
遗憾,太遗憾了!”
  ……
  “你怎么了?”薇海玛医生见蒋卓君拿着文件楞在那里,担心地问,“如果你有一丝犹
豫,我们还可以再等等,反正你怀孕时间不长,可以慢慢考虑。”
  “哦,不、不,”蒋卓君立即摇摇头,“我不是已经签好字了吗?”她觉得一天都不能
再等,周围是一片反对声,她在孤军作战,几乎无力抵挡,这种时候,连廖沈都不来,他应
该和她一起承担这样的责任,却连个人影都不见?她的心感到十分凄凉。  
  “这儿还有两份。”薇海玛医生又递给她一叠纸,其中一份关于医疗保险,另一份是手
术后的有关注意事项。她看了一眼,无精打采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好了,我们马上开始。”薇海玛医生匆匆出去。
  她重新躺在手术床上,又是一阵恶心,早饭在来的路上全吐光了,她身体内部的某些器
官正帮着自己的思想一起排斥腹中那个微小的东西,不时地给她一个信号。不一会儿,一个
护士推进来一辆手推车,给她量体温,血压,抽血验血型。然后给她打了一针,不一会儿,
她昏沉沉,变得恍惚起来。
  她看见薇海玛医生和另一个黑人医生走进房间:“都准备好了吗?”
  “是的,都准备好了”护士回答。
  薇海玛医生听了听她的心脏,护士走近她的身旁,把她的手轻轻握在手里,说:“你不
要紧张,一会儿就完。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只是不要动。”
  她感激地点点头,多么希望她的手是握在廖沈的手里,他应该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话,安
慰她,鼓励她,和她一起分担“牺牲”的痛苦。但是她被忽视了,她被遗忘了。在人生地不
熟的异国土地上,她一个人孤伶伶地躺在手术床上,周围是不同肤色的陌生人,没有自己的
同胞,也没有亲人朋友。无限的悲哀从喉咙口涌上来,她强忍着,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
流下来。她不明白,当传播媒介惯于表扬那些象廖沈那样不顾家庭只顾事业的人时,怎么没
人想到事情的背后有着那么多的痛苦和眼泪!什么时候廖沈才能变得更体贴更关心她些呢?
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应负的责任吗?做出这样的抉择是不得已的,男人无须承受生理上的痛
苦,女人的痛苦是双重的。象乔丹那样激烈的反堕胎主义者,当他们愤怒地指责堕胎是“谋
杀”时,有没有想到男人是创造这种谋杀的罪魁祸首呢?男人有什么权利慷慨陈词谴责因他
们一时的痛快而造成的妇女不得不作的抉择呢?
  委屈、担忧、酸楚、疼痛、……心理和生理的难过渐渐融和在一起,隐隐地渗透全
身……没有一个人真正理解她,安慰她,她的“牺牲”到底值得吗?眼泪终于悄悄涌上眼
眶,又从眼角缓缓流下,护士连忙用纸巾轻轻地把她的泪水擦去……
  “原来你也很自私!为了自己的前途,摧毁一个小生命!”露西亚那生气的蓝灰色的眼
睛在蒋卓君脑海一闪而过。从她作出决定那天起,露西亚一直在竭力劝说,一会儿说,“你
真傻,许多人做梦都想成为美国公民,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呢!其实,我不是一个极端的反堕
胎主义者,结婚前,我也堕过一次胎。那时,我在大学读书,眼看就要毕业,我不想妨碍学
习,主要的,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和那个男友结婚。后来证明,我的那个决定是正确的。但
是,当时我做出那个决定是多么艰难!美国人对堕胎问题实在太敏感,这个问题已经与道
德、宗教、政治缠在一起,几乎人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不过,哪怕是支持最高法院做这项决
定的人,也很少为堕胎法辩护,他们只不过认为妇女有选择堕胎的权利罢了。”一会儿她又
说:“看到吗?电视里播出那个叫史蒂芬·杜基的人,特意从佛罗里达搬到华盛顿国会山庄
附近,从去年七月开始,每周五天,每天四小时在最高法院外持牌示威,抗议堕胎法。平
时,无论刮风下雨,天冷天热,总有人举着标语牌,在最高法院示威,要求大法官将堕胎列
为非法。他们希望以自己的行动使这个问题受人瞻目。”见蒋卓君无动于衷,露西亚仍然不
放弃努力,“至于钱的问题,你用不着担心,按美国政府规定,四口之家年薪在一万二千美
元以下可以申请补助,你们是附合这一条规定的。美国是不会让人饿肚子的,你尽管放心。
唉!我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改变主意,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放弃自己的事业,专心在家
带孩子。”
  “不,”蒋卓君摇摇头,“我应该有自己的职业,我不愿做一个只是带孩子的家庭主
妇。”
  “上帝呀,真正自私的应该是你这样的人,”露西亚连连摇头,“难道你这样的个性是
健全的吗?为什么心理医生独独要批评我的个性呢?你不愿意给予,你不愿牺牲自己再抚养
一个的孩子,这难道是完全的individualism?”
  “很遗憾,”蒋卓君歉意地说,“事实上,这些年我给予得太多,我几乎把自己整个儿
埋没,把时间和精力献给丈夫和儿子,那里还谈得上个性!如果我再这样下去,自己快不认
识自己了。这些日子在你们家,我进行了反复的思考,在极端痛苦中我总算明白了我到底需
要什么,除了找回我自己,别无出路。”
  在露西亚最终对她失望之后,蒋卓君感到她的态度似乎有点冷淡。当她和露西亚商量手
术后休息几天时,露西亚很不情愿,好象这不值得休息。她建议把手术安排在星期五,这
样,周六周日休息两天就足够了。
  “只休息两天?”蒋卓君觉得她不近人情,“这怎么行呢?”
  “这怎么不行呢?我那次流产就是只休息两天。”
  “我们中国要病假两个星期,有的人甚至一个月呢!”她想起吴梅妹人工流产后,她丈
夫和婆婆象对待做“月子”的产妇那样整整侍候了她一个月,那份体贴,那份关心她记忆尤
新。
  “真的?中国人真会休息!休息期间有工资吗?”
  “有的,”蒋卓君连忙解释,“不过,我并不要求你这样。”
  “我知道。据我所知,美国人只休息两天,有的妇女甚至根本不休息,医院里出来直接
去上班。这就好象来一次月经,谁愿意为来一次月经而扣工资呢?”
  蒋卓君以为露西亚不让自己休息是因为不愿意找临时保姆,那是要多化一些钱的。幸好
蒋卓君不是那种吃不起苦的人,虽然她有点害怕,但是相信自己能挺过去。记得解放初她妈
妈也做过这样一次手术,一天没有休息,手术室出来就去病房给孩子看病,人人说她不要
命,爸爸也急坏了,可是妈妈说没什么。那年,妈妈还评上市里的先进工作者,戴上大红
花……可是现在的她,却象个罪人!既然她硬要违背众人的意愿做出这种选择,既然是她给
露西亚添了麻烦,沉重的十字架当然应由她来背……
  朦胧中,她听见手术器械发出喀喀嚓嚓的声音,一股阴冷的感觉从足下往上升,往上
升,一会儿冷遍全身,她浑身颤抖了一下。薇海玛医生轻轻地说:“就要好了,还有一会
儿。”  
  门外传来轻轻的的敲门声,护士走过去开了门,穿白衣服的廖沈一头撞了进来,“对不
起,我来晚了!”
  “嘘!轻一点,年轻人,”薇海玛医生责怪道,“即便是总统,这种时候也会和妻子在
一起的。”
  廖沈尴尬地捋着自己平刷刷的头,“我没想到……碰到trafic jam(交通阻塞)。”  
  “噢,是的,你难道不能找出更大的理由,那样你就可以不用来了吗?”薇海玛并不想
原谅他。
  蒋卓君睁开眼,含着眼泪笑了,他向丈夫伸过手去,廖沈连忙走过去,把她冰凉的小手
抓在他热乎乎的手中。
  “好啦,”薇海玛医生对蒋卓君说:“你如愿了!”她把一只小瓶伸到她眼前,“如果
你愿意看看的话,这是胎盘和子宫内膜,要送去化验的。”
  暗红色的瓶子在蒋卓君眼前一晃,她赶紧闭上了眼睛。这一瞬间,她感到对不起森森。
虽然她从没想过要生一个“美国小公民”,想起那天早晨森森因喜欢小妹妹而唱歌的情景,
就十分不安。难道孤独的森森不应该有一个妹妹或弟弟作伴吗?她和廖沈会渐渐衰老,会最
终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只留下可怜的森森一个人,为什么不应该有一个同胞弟妹与他作伴
吗?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作出这样的决定对于森森近乎残酷。该如何向森森解释呢?她紧紧
抓住廖沈的手,生怕廖沈把这难题留给她一个人。
  “躺半个小时才能回去,”薇海玛医生对廖沈说,“我建议她休息两天,注意事项刚才
已经给她了。重要的是,心情要保持愉快。”
  “只要两天?”几乎是同时,廖沈和蒋卓君都惊奇地问。
  “是的,两天足够了。”
  看来美国人确实休息两天,露西亚并没有不近人情,蒋卓君对她感一丝歉意。
  “记住,年轻人,”薇海玛医生依旧用教训的口气对廖沈说:“与其作这样痛苦的选
择,还不如避免这样的事发生。我建议你们两星期后一起到我这儿来一次,我们一起讨论一
下和family plan(计划生育)有关的事。”
  “好的,我们一定来。”廖沈毕恭毕敬,连忙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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