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现代 : 张承志


 
    圣徒出世了
     
     
     
    穷苦的人群挣扎在边缘上,只要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旱,只要冬天不下大雪无
法填满那种不可思议的水窖,只要夏天在遍野稀疏的庄稼地上落一场冰雹——就会
跌下边缘,由苟活坠下死亡的边缘。
     
    大西北的回民,就像一个栖居在黄土崖边泥屋里的盲人,坠向深渊的危险悄无
声息地伴着生活。
     
    人们只有热烈地诚信,只有托靠主。粗野散漫的生活,一迈进清真寺的门槛就
骤然一变,呈现出严肃虔敬的神色,男人仍庄严地洗净每一寸肉体,女人们如诉如
泣地唤主,孩子们挟着一本厚书,稚气十足成群结队地上学——只是他们的小学是
经堂教育,不是要念会几句文化而是为着念来一点灵魂。
     
    老人们则几乎抛尽了现世一切生计,终日徘徊在寺里。我在沙沟的夜里曾远远
眺望那寺,天是黑红色的,山影是黑红色的,寺的建筑轮廓隐藏在夜的黑红里——
只有洞开的大门充盈着桔黄的明亮。我看见一些老人的背影,起伏仰落,正在专心
致志地行礼。
     
    男女老幼都在等待。
     
    容许吧。
     
    为我们出世吧。
     
    我觉得,整个村庄和这暗红的山峦夜影都在叹息。似是祈求,似是痛苦地忍耐。
     
    我们再也没有能力了。我们衰弱如羊。我们污浊不洁。我们无法战胜。我们没
有桥梁。我们已经被抛弃,住在这种家乡。我们已经被降生在活的火狱。容许吧。
我们此刻刚刚洗过乌斯里(大净),我们日日身带阿布黛斯(小净),我们趁这一
刻洁净向您伸出双手。阿米乃(容许吧)!我们愚钝无力,我们别无出路。把金桥
架给我们,把道路在荒山里显现吧,容许我们吧。带领我们走向纯净,允许我们接
近主,接受我们来世做天堂住民。阿米乃,阿米乃,看在我们辈辈人流血的求情上,
容许吧。看在我们为众牺牲的导师的求情上,容许我们的乞求吧。
     
     
     
    但是,在全世界的信仰者中,都有一个共同的大问题:人怎样接近主。
     
    在犹太教神秘主义派别、 天主教、 伊斯兰教苏菲(神秘主义)派,都提出过
“圣徒”这一存在,做为人与主之间的中介。最著名的圣徒和圣徒传说,当然还要
数基督教和《圣经》。但是,伊斯兰教中的圣徒——由于往往是真人真事,尤其是
真地牺牲死难——对民众的震撼和感动,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哲合忍耶更鲜明地把
圣徒和中国贫瘠边地的苦难底层民众彻底结合,让每个衣衫褴褛的穷人都认识圣徒
——导师本人,都直接跟着他坚持人的心灵世界。这一点,给予像我这样的人的感
动,是永远也不会泯灭的。
     
     
     
    我一连数年,没有一刻不在心里怀念着他。他和我逐渐习惯了的浑身褴褛的农
民那么相像。我为一种亲切感而震惊。我以我的形式,一直企图寻找一种真的人道
主义。我尝够了追求理想在中国文化中的艰辛。然而大西北的哲合忍耶老百姓不仅
尝遍了艰辛而且流尽了鲜血,这使我欣喜若狂,我心甘情愿地承认了他们。
     
    然而,他们追随着一个人。
     
    我把目光对准了他。
     
    人们对他至死不渝地追随着。几年里,我已经能够作证:哲合忍耶的几十万人,
即他们亲切地互相称为多斯达尼的同胞们,为了他,每一刻都准备赴死。
     
    我想象着他。
     
     
     
    这个人名叫马明心。在我描写的这个世界里,你再也找不到比这三个宇更响亮
的名字了。而且这个姓名的响亮,在于它只是轰鸣在几十万人的心里,而不是被人
用嘴诉说。马明心这三宇因为受着极度的崇敬,所以被纯朴的民众避讳——没有人
称呼这个名字。
     
     
     
    他像一块被风雨漫漶已经失去了细节的巨大的岩石雕像。我只觉得他如一座岩
石顶峰,屹立于我热爱的哲合忍耶刚强的岩石森林正中。他又如莽莽无边的黄土高
原上的一座石碑,身上密密刻着风雨割据的痕迹。
     
    信仰的黄土高原,因他而有了唯一的说明和解释。这片广袤数千里令人只有绝
望的滚滚黄色波涛,因为他矗立起来,而获得了方向。
     
    当然这都是后世对他的追认。
     
    他是从童年启程的。
     
    那时他九岁。
     
    他是一个孤儿。
     
    活在这片天地里,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顿亚(人世间、信仰世界以外的社
会世界)对于他毫无指望。
     
    马明心的童年,无疑只是受苦。哲合忍耶民众因为都一模一样地只有一种形式
的童年,因此对导师的童年毫无记忆。淡漠痛苦是大西北的特点,淡漠流血是哲合
忍耶的特点。他是一座岩石,这岩石的形象是模糊的;
     
    感赞万能的主,后来哲合忍耶中间出现了一位大作家,名叫阿布杜·尕底尔,
人称关里爷(祖籍关里风翔、甘谷、伏羌一带)。关里爷用阿拉伯文和波斯文创造
了一种中国文学的新形式——第一是秘密,不外传也不使用外人能读的汉文;第二
是散文体兼以神秘主义。 关里爷留下的这部伟大著作是我最崇拜的作品, 书名叫
《热什哈尔》,意为“渗出的露珠”。
     
    我的弟弟杨万宝是一位哲合忍耶阿訇世家的青年;学经十年,经汉两通。他是
我知道的中国回族中最优秀的满拉(经学生)。为着我写这部著作,也为着他自己
对哲合忍耶的感情,他和自己的同学马学凯刚刚译完了秘密的《热什哈尔》。
     
     
     
    关里爷的《热什哈尔》随着我的作品一块介绍给你们了,读者们。我盼你们珍
惜;因为哲合忍耶一直不敢信任。这部书写成于一百多年以前,哲合忍耶原来是打
算永远拒绝阅读的。
     
     
     
    《热什哈尔》中当然不称呼“马明心”三字。一般用他的传教道号“维尕叶·
屯拉”,意为“主道的捍卫者”。行文多称为“卧里”、“沙赫”,意为“长者”、
“圣徒”;有时称“毛拉”,意为“引路人”、“圣徒”。或者干脆称“太爷”。
这一切,我希望我的非回族朋友一定要习惯。
     
     
     
    大海潮动时渗泄的露珠——《热什哈尔》记载了马明心(为行文方便,本书使
用这个称呼)的道路。这条道路是挣脱绝望的西北中国,到回民们传说的真理家乡
——阿拉伯世界去。
     
    杨万宝等译《热什哈尔》这样讲述了马明心九岁时跋山涉水远走异国的故事:
     
     
    维尕叶·屯拉(愿真主净化他的心灵)的儿子、我们称之大爷的穆罕
    默德·阿布杜拉讲道, 他以前曾听过父亲这样说: “——我们原是阶州
    (今武都)的马姓。后来迁到了巩昌府(今陇西)。在那里,我们一些亲
    戚住在内官营,一部分在这里。随后又迁到了河州城,住在大西关。祖母
    归真后,人称呼为二爷的我爷爷的弟弟,他领着孤苦伶仃的九岁父亲去朝
    觐。抛下了他三弟和两个孩子。两个人,离乡背井。尝受着旅途艰险,朝
    荆棘之地、荒无人烟的云南路走去。他们进了不通言语的阿佤国,越过了
    九条汹涌的底格里斯河。一天,当他俩寻水找柴,想烧些饭吃时,狂风掀
    动了。尘砂在弥漫,漆黑降临眼前。太阳隐形,灾难驱逐了吉庆。维尕叶·
    屯拉看不见叔父,哭泣着,但哪里也不见叔父形影。他惊愕地独身一人,
    在那个清晨失去了方向。多么渴望能见到叔父啊,多么悲哀。
     
    奢望的禾苗结不下果实。封斋的夜晚见不到月亮。但愿——这分离的
    诡异中藏着聪颖。叔侄二人永别了。
     
     
    就这样,一个名叫马明心的中国穷孩子,踏上了无法考查也无法想象的、连终
点都不知道但只相信那里有出路和真理的茫茫长旅。这个人后来征服了一批最刚强
最硬悍的中国人。在他逝世之后第二百零三年,我突兀地撞在他的形象上——至今
我还在回味着自己的心被他征服时的感受。
     
    谁也不敢臆测当年的马明心。后来,民间的大作家关里爷终于鼓足了勇气描写
这位开创的导师,我猜关里爷一定是觉得自己心灵中出现了某种奇异感觉与他有了
神交。
     
    这种一丝脉息般的飘忽不定的相知感,也曾经在沙沟、后来又在松花江畔的船
厂、在新疆焉耆的北大渠、在甘肃会宁的关川窑洞、在黄河灌区的洪乐府——几次
轻轻地拂过我的心。我一直强烈地盼望见见他本人。我从每一位他的后裔的眉宇相
貌之间,默默地猜测品味。我无法想象他的少年孩提——他统率着半个大西北,支
使着西北中国的真正悍民。谁能想象九岁的他呢?谁能想象在中东、在阿拉伯沙漠
中一步一陷地前行的那个孩子呢?
     
    ——哲合忍耶的圣徒故事,就此开始了。
     
    他跟着叔父,想去西方寻求出路。他走过了“九条底格里斯河那样的大江”。
他在沙漠中渴得晕倒,幻视了美丽的端水碗的女人。长途中他失散了叔父,只剩孤
单一身。在大沙漠中他终于盼来了奇迹:一个老人给了他一串葡萄吃,并把他引领
进了也门道堂。那里是一个伊斯兰苏菲派的传道所,他住下来,动辄坐静百天,一
学就是十几年。他悄无声响地走近了他的契机关口。他放牧过的四十只黑山羊,他
讲话时使用的阿拉伯语,他忍耐过的饥饿,他拾回的那些圆圆的石子,都已经无法
钩寻了。
     
    十五年后,他满二十五岁。受也门导师(不识字、不念地理书的百姓们称呼为
“也门太爷”)指令回中国传教。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回到了甘肃,从那一年起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几年
来我奔波于黄土高原,总觉得还能再找到他。我看见了一条异样新鲜的路,他的遥
遥背影永远在我眼前摇曳。其实他的境界已经超越了中国回民,甚至超越了任何原
教旨的宗教。但是陶醉使得回民们痴痴地想念着他;那种真挚使我流连忘返。我写
诗了,因为我从哲合忍耶农民那里受到了太强烈的刺激——我也开始像农民们一样,
无心去解释如此陶醉如此感动的原因。
     
    ——原因很快就会一一讲清。
     
     
     
    乾隆十年之前,马明心回国。哲合忍耶,这种底层贱民也要争心灵自由的精神,
突然进入了贫瘠的甘肃。
     
    毫无指望地打发日月的西北回民,如同干柴遇上了火苗,猛烈地掀起了一场求
道热——用农民的话来说,是“另找了君主,另找了终身,一切心血,都只在教门
身上”。苏菲主义(即伊斯兰神秘主义)的浓烈、出世、真挚、简捷,不可思议地
与大西北的风土人事丝丝入扣,几乎在第一个瞬间就被大西北改造成了一面底层民
众的护心盾。
     
    文化上的不平等和无形压迫,在一天里就被推翻了:如毛附皮的中国知识阶级
不懂阿拉伯——波斯文;面对这种回民,秀才举人变成了文盲。褴褛的饥饿的底层
受苦人有了思想武器,今天早晨的他们,已不是昨夜的他们了。
     
    沙赫,毛拉,穆勒什德——这些词都可以译成导师,都可以译成引路人。那个
人来了,他出世了。追求归宿的路通了,接近真主的桥架上了,没有指望的今世和
花园般的来世都清楚了,天理和人道降临眼前了。阿米乃,请容许吧。都哇尔(祈
求)应验了,那个搭救咱们的人来了。煎熬人的现世要崩垮了,大光阴要成立了,
圣徒出世了。
     
    乾隆八年到十年之间,当那个在遥远神秘的“也门道堂”里长大的人,两脚又
踏上了甘肃坚硬的黄土山道时,在空旷苍凉的黄土高原上,性情硬悍而毫无出路的
回民们,已经把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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