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区
他总是爱回到自小居住过的那片街区，只是看看那条老街，像看一个得了重病的朋
友，他不知道哪一天他将再也见不到那片他熟悉的街，或者是街的一半。这条街要拆的
消息已经传了很多年，最近才变得确实，他曾经住过的房子还暂时保存，而它对面的所
有房子将在两个月之内夷为平地，变成一片城中的花园。
他站在自己曾经住了四十年的家门口，看着对面的饭店、医院、杂货店、洗头房……
他不敢相信那一切真的就要离他远去，而且是再不回来。这种感觉使他想到他面对那个
得了绝症的朋友时的感觉，一样的熟悉和无可奈何。他在家门口站着发呆一站就站了好
几个小时，天色暗了，对面却变得喧哗起来，本来生意很好的海鲜楼越发热闹，旁边生
意原本不好的餐馆也坐满了人，卖花的、贩香烟的进进出出，坐在座位上的脸很熟悉，
带着一种亢奋、激动，脸色红红的，大都喝了酒，他认出来他们大都是住在附近的人，
现在他们将面临同样的选择，不得不离开居住多年的老房子，离开市中心迁往偏远地
带……
他在这些谈话以外，因为他暂时还不用面对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也一直困扰着他，
他还是一样地感到一种不安定。灯火通明的餐馆，被一种话语所垄断，所有的食客带着
同样的表情，激烈又含着无可奈何的告别。他看着听着，思想又不时游移开去。他想起
医院里多年来给他看牙的蔡医生，医院一旦搬了，是不是他们将不再会见面，或者就只
能见很少的面了？还有那个街角的洗头房，白天他去洗头，小姐说热水器坏了，因为就
要拆房也不修了，只能提着水壶给你冲头发。他承受着从水壶中冲下来的时断时续的温
水，突然感到一种同样的惶惶。
他再一次想到那个得了绝症过早离世的朋友，那个朋友生前刚被调往一个土地规划
局，如果他去上任，他要做的事可能也和动迁有关，一个动迁令下，将会一样有很多人
家受到影响，很多生活因此而发生改变。那个朋友因病走了，城市的动迁计划还是照样
在行进之中，不会因哪个人的离去放慢脚步。他去另外的还没有轮到动迁的邻居家串门，
邻居向他发感慨，说他坐在轮椅上的父亲以前常要儿子推着到公园里看看，可惜父亲没
来得及等到家门口就是一片花园的这一天。
邻居的感慨构起了他对一部电影的记忆，那应该是日本电影，黑泽明导演的《活
着》，电影里的男主角在政府办公室工作，他突然发现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只有两个月
的存活时间，于是出去休假，但还是觉得只有工作有意思，于是他想起被自己积压的来
信，并发现其中一封是治理一片被污染空地的请求。这个人决定用两个月的时间亲自处
理这件事，自己打报告跑污水污物管理站，在他的努力下，一片肮脏的街区变成了一个
干净的花园，并且添置了游戏设备，成为附近孩子玩耍的乐园。电影的结尾是理想化的，
男主人公坐在儿童玩的秋千上慢慢闭上了眼睛，漫天大雪降临，一片一片地落在这个男
人的脸上。
他想起一部电影，其实是无心的，现在还没有下雪，只不过是对面的一些人家面临
动迁，这样的事在一座新兴的城市中随处可见。他隔着街，看对面此起彼伏餐馆里的人
头，看那些曾经熟悉但终于要各奔东西的街坊，其实也是无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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