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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北勇南怯”论
     
     
芦笛
     
     
“星期天”先生提到《美芹十论》,倒让我想起了其中一论是驳斥“北勇南怯”
论的。南宋小朝廷给北方来的蛮子打怕了,士大夫们将这种害怕上升为理论,便
成了“北勇南怯”论,科学地证明南方人打不过北方人是“天然合理”的。辛弃
疾既然主战,首先就得痛斥这种“出师未捷胆先丧”的谬论。只是他说了许多,
当年小芦也没怎麽听进去,只觉得老辛是在“夜过坟场吹口哨”。历史上除了两
次例外──朱元璋和蒋介石,似乎从来是剽悍野蛮的北方人征服文明而腐败的南
方人。老辛自己当然是不世出的好汉,但他本人也是北方人。要证明“南勇北
怯”,在他自己那儿就通不过去。
     
勇气似乎与文明程度成反比。南方人对付北方蛮子的惟一办法,似乎就是用腐败
将征服者们烂掉。征服了几乎整个世界的蒙古精兵就是倒在这“化尸粉”下的。
满清入关之初,王公大臣们日以继夜地苦思冥想,试图找出一种对付汉人这可怕
的毒招的办法,“拒腐蚀,永不沾”,使我大清避免我大元的覆辙。他们果真造
出了一个中国历史上最乾净、最有为的王朝,不仅创造了在内有长毛、捻匪,外
有亘古未见的、拥有先进火器与先进文明的强敌包围下苦撑不倒的奇迹,而且还
推出了“同光中兴”,曾、左、李、张等名臣让后来的“人民的好总理”之流望
尘莫及。最后还竟然出了一个锐意改革的皇帝和皇太後,更是让邓公、江总瞠乎
其后。如果不是无知小子孙大炮瞎捣乱,说不定我大清能撑到今天,代替老美做
文明世界领袖也未可知。尽管如此,等到中原易主,当年剽悍绝伦的八旗子弟还
是让咱们的“化尸粉”化作了一滩脓血。
     
中国人真是世上最善于将自己的短处化为优势的民族。当年咱们的民族魂阿Q 老
先生让一群无赖按在地上痛打,逼著他承认是“老子打儿子”。Q 老既挨打且受
辱,想来是再也无法“精神胜利”了。可他立刻就想到他是天下第一个自轻自贱
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总还是“天下第一”,“状元不也是天下第一
麽?”Q 老於是从地上施施然地爬起来,欣欣然地走了,轻松愉快地又赢了一回。
在Q 老精神的鼓舞下,咱们这些肖子孙也个个精通这聪明的“化短为长,反败为
胜”的绝招。这绝招虽只有一招,却是“无招胜有招”,可以生发出无数花头。
如今只讲其中一种,也就是大陆人对台湾人拥有的心理优势,唤做新“北勇南
怯”论。当然,这儿咱们是“北”,“抽湾”是“南”。
     
记得大陆放“空包弹”的辰光,有位龚克平先生在《华夏文摘》上力主“解放”
台湾。他那滔滔万言的雄辩,老芦也记不住许多,只记住了他那“战略上藐视敌
人”的大无畏气慨。其中的名句是:“你让王朔笔下的人物和琼瑶小说中的人物
打一架,你就知道台海战事的结果了。”(大意)当然,愚顽如芦家小子,也知
道少爷打不过痞子。不过落后和野蛮竟能成为值得吹嘘的事,连痞子们也居然成
了咱们中华民族赖以腾飞的国之干城、民族的脊梁,做这种中国人可以引为自豪
的东西,也就实在有限得可怜了。
     
这新“北勇南怯”理论的实质,就是“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解决了温饱
问题的人,似乎就只知道忙著炒股倒房养“二奶”。要去沙场上跟那些面有菜
色、连“一奶”都还没有著落的童男们真刀真枪地干,恐怕就不如后者玩命。当
年小小芦听“志愿军”叔叔讲故事,他们对娇生惯养的美国少爷兵的无比鄙视,
给小小芦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无独有偶,前几年又在《中央日报》上看到国
军叔叔回忆当年与美军协防台湾的往事,字里行间也同样流露了对美国少爷兵弱
不禁风的揶揄。看来,这“野蛮勇文明怯”的定律已是国共两军的共识。难怪从
我英勇的人民解放军军头到形形色色的民间战略家,在畅谈中美核大战的美丽前
景时,一个个都胆气如虹,豪情似海。
     
然而不然。却说老芦当年拜读了龚爷的文章,当下修书一封发往《华夏文摘》,
请教他为何萨达姆的中东痞子打不嬴联军的少爷们。大概编爷们认为这个问题不
值一哂,未予刊登,使芦爷的疑问至今无从得到解答(如龚先生现在看官中,烦
劳指点迷津)。没有高手指点,老芦只得一个人冥思苦索,最后的结论是:所谓
“北勇南怯”,不是因为北野蛮南文明,北落后南先进,北贫穷南富裕,而是因
为北清廉淳朴,南腐败堕落。所以一旦北中了“化尸粉”,变得比南还烂,主客
立即易位,我大元也就只有打道回府,家去静静地欣赏“大漠孤烟直”去了。当
年的大英帝国算得上最文明最先进最富裕的国家,可因为他们脑袋欠灵,想不出
咱们的化尸粉那第五大发明来,所以打平了一个又一个的蛮子部落,四肢还照样
健在。其实,老辛有写《美芹十论》的工夫,还不如去北国广撒点化尸粉,开开
“讲用会”,推广推广他本人如何在江西等地滥刮民脂民膏,大盖“带湖吾甚
爱”的人间仙境的先进经验,这才是不战而烂人之兵的上策。
     
如今大陆与台湾哪个更烂,老芦没去过(虽然很想去)台湾,实在是说不好。不
过共军烂到什麽程度,有《“钢铁长城”尚能战否?》的妙文为证(老芦在此强
烈建议爱国志士们去把那株大毒草批倒批臭,特别要证明那些人名、地名和数字
都是捏造的)。想来这种“天下第一”,决不是娇生惯养的民主国家可以望其项
背的。民主的精髓是权力的分散与制衡,不仅使自己的贪官墨吏难以上下其手去
攒钱盖带湖别居,而且让敌人的化尸粉也撒不进来。英国鬼子在香港没中咱们的
“国粉”、烂成一架骷髅就是证明。所以,咱们的新“北勇南怯”论,仍然是Q
老“化短为长”的传统功夫。这一点,光看共军军头展望中美大战的光辉前景时
的宏论便可了然。据《多维新闻》,军头们说美军“没有战斗经验”,不知海湾
战争算不算战斗。所以,Q 爷的“天下第一”之后的“自轻自贱”,实在是没法
“除了不算”的。
     
然而却又不然。台湾当然没有大陆烂,但似乎却没有大陆“勇”,起码是对大陆
的痞劲毫无认识。老芦遇到过的台湾人屈指可数,不过说这话有点根据。
     
却说老芦89年在德国莱因河畔那超过带湖的人间仙境中,碰上了几个亚洲人。听
到他们口吐国语,真是意外之喜,当下赶过去攀谈。原来他们是台湾国中的教师,
利用暑假到欧洲租车旅游。老芦顿时感慨万千:连中学教师都能到欧洲旅游,实
在是了不起!於是没口子盛赞他们为中国人争了口气。那时伟大祖国还未发动伟
大规模的公费旅游运动,我在海外见到的黄肤黑发的游客,不是日本人就是香港
人。后者虽是同胞,人家却往往自认是大英“皇民”,连彼此交流都得用英语,
说不出的别扭。所以可以想见我当时的兴奋与自豪。不料对方听了我的热情洋溢
的长篇歌颂后却只是怪怪地(注:这个词是台湾人造出来的“好难受”一类的儿
语,请参阅龙应台的有关文章)看了我一眼,说:
     
“大陆人说话都卷著舌头。”
     
“那是‘儿化韵’,你们的国语发音不准。”我道。
     
於是双方就此问题展开激烈争辩。如此十来分钟后,我主动认输──老芦我好不
容易第一遭碰上土产“呆胞”,可不是来探讨这种呆问题的。那时六四刚过,中
共的狰狞面目暴露无遗。我十分担心中共总有一天要犯台,毁掉中华民族的最后
一块净土,让莱茵河从此变成人家国中教师的梦中之河。於是我问:
     
“你们认为会不会总有中共打台湾的那一天?”
     
“不会!”异口同声,斩钉截铁。
     
“为什麽?”
     
“因为,”毕竟是教书的,答覆的逻辑性很强。“如果中共打台湾,台湾必然拼
死抵抗。最后即使打下来也成了废墟。中共死那麽多人,花那麽多钱,打下个废
墟来干什麽?”
     
我只能废然长叹。在这钢铁般的逻辑面前,我又能说什麽?就算我能把在共爷手
下讨生活几十年的所有心得体会和盘托出,这些“娇生惯养、琼瑶小说中的人物”
们又能明白共爷从来就是不讲逻辑的怪物麽?六四的枪声还回响在耳际,年轻的
国中教师们就忘记了那是世间最无理性、最不讲逻辑、最不按常理出牌的怪事。
本来,只需派几个“雷子”,把什麽柴大官人的小姐、我你拉稀之流捉将官里去,
再把学爷们的家长找来修理修理,顿时就会云开雾散。学爷们造反,一开头就是
因为怕“秋后算账”,等到真个算将起来,又焉有不抖作一团的?一个人抓进去,
千万人躲起来。到时少爷们忙著背靠背揭发、面对面批判还来不及,谁还记得广
场上那个仙姑(婆?)像?却偏偏要沿街杀人、遇楼打枪,生怕洋记爷拍的录象
带不够长,洋倒爷不撒鸭子跑他娘!
     
后来勾结上了一个“台谍”,天天蒙他馈以《中央日报》。那的确是份好报纸,
其中的“中副”让老芦如行山阴道中,美不胜收。於是才知诺贝尔文学奖评审人、
瑞典汉学家马某(老芦忘了名字,马瑞安?)为什麽说是中共上台断送了中国人
拿奖的希望。只是政论版让人看了气短。六四血迹未干,满朝文武就在那儿引德
国的例子,证明统一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浑忘了人家是西统东,而且苏联、
南斯拉夫正在散板。搞“国统纲领”那阵子,什麽国策顾问邱爷、杨爷(顺便说
一句,杨爷此次预言连战当选露了一大怯,还不如老芦这个玩票的猜的准),说
的话听来简直像“宇宙语”一样,让人真不知今夕何夕,彼岛何岛,悠悠苍天,
此何人哉!当时老芦就想,台爷们对共爷如此情热情急,迟早要把全副身家贴
进那个窑子,祖国的“和平统一”也就瞎子磨刀──快了。
     
以后在《争鸣》杂志上看到,六四时美国华侨要去中国使馆抗议,想找一幅五星
红旗来烧。最后终于找到了,旗子上却赫然印了“Made in Taiwan”,让老芦真
是哭笑不得。后来又听说台湾又对逃到那儿去的某位“民运”人士尹爷痛加折磨,
为流亡人士提供政治庇护的前提也是文明国家中最苛刻的。老芦也不喜欢“民运”
人士,但救人一命是起码的恻隐之心。为了怕激怒中共,就连起码的道德原则都
不要,可叹小芦当年还一厢情愿,盼望著台湾反攻大陆成功,救我等于水火呢!
说起来,如今“鲁胞”喊打的多,讲和的少,在“呆胞”一面也有些过错。
     
等到大陆放“空包弹”,《中央日报》上更是热闹。高官贵人一再晓谕大众:中
共说的犯台三条件,我们一条也没犯,我们又不是不想统一,又没有外力介入,
所以请诸位回家垫高枕头梦黄梁,兄弟担保屁事没有。弄得来似乎台湾的安全就
全靠在严守中共的要求上。可笑台爷们实在是不知共爷那套伎俩:“说你行,你
就行,不行也行”。当年知青下乡,有哪个不是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地“自愿”
充军?你不想独立,我说你独立,你就是独立。等我“解放”了你,还要让你们
全部上街、万人空巷地迎接“解放”大军,再把那一小撮“台独”分子揪出来斗
个七死八活,然后验明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以平民愤,而快人心。“呆
胞”们呆到一厢情愿地以己度人,端的是燕巢幕上,兔眠虎旁,跟当年老辛效力
的南宋小朝廷似乎也没有两样。
     
这两年因为“呆”友回国,一直没能看到《中央日报》,也不知旧时王谢堂前燕
是否悟出了“虎兔相逢大梦归”,把窝搬到了稍微坚实一些的去处。只是看吕副
总统前两天秦庭哭师,呼吁各国向中共施压,不禁又为台胞们捏了一把汗。国际
上的公关功夫当然要做足,然而指望美爷欧爷来给自己保命,不过是把燕窝从幕
布上搬到了芦苇上。
     
当年墨子主张“兼爱”,提倡对人不分亲疏,一般的柔情似水。孟子却认为那是
反人性的,主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爱应该象地震一样,从亲人这个中心
一波波地向外扩展,也就是共爷们常说的“有核心、有层次的团结”的意思。孟
爷的话当然是对的。西方哪个国家,不是“爱吾民,以及他国之民”?要让人家
牺牲自己的儿郎来给您老保住房地产,这种事大概只有尼泊尔的释迦牟尼同志愿
干。老美已经两次抛弃过台湾,您老怎麽又知道他们不会干第三次?
     
台湾的安全,不在于它是否按中共的拍子跳舞时是否踩在对方的脚背上,更不能
指望共爷光算“经济账”不算“政治账”,也不能把宝押在老美有足够的魄力,
为朋友可以把牛耳尖刀插在自己的毛排骨上。真正的安全,靠的是贵先总统蒋公
说的“心防”。他老人家跟中共斗法数十年吃足苦头,最后被赶下海去,这几十
年的亏不是白吃的。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共爷云:“困难象弹簧,你
软他就强”;毛酋云:“从最坏处著眼,向最好处努力”。倘若真正有决心不怕
把宝岛打烂,为了自由宁愿战至最后一人,老共也就不敢造次动手。如果处处伏
低做小,看共爷眼色行事,倒让对方看轻了,无异于鼓励对方拔拳头。谋略大师
毛泽东教导我们说:“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这的
确是少爷对付痞子的惟一取胜之道。
     
如果“呆胞”们真能如此,则新“北勇南怯”论终将成为历史笑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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