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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麽要了解日本(二)
     
     
芦笛
     
     
使中日怨仇难以消解的另一个原因,是我们用以认识外部世界的思维方式是根本错误的。
改革开放前,我们笃信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观点,在国际上搞“亲不亲,阶级
分”,将《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放大到国际舞台上去,以为凡教友即亲兄弟,而亲兄
弟之间只有绵绵无尽的恩爱。这种“意识形态外交”违背了起码的市井常识──连老百
姓都知道的“亲兄弟,明算账”的浅显道理,我们的政治家们却不知道。这也难怪,为
地缘政治决定的民族利益冲突是在马克思主义的视野之外的。
     
否认了民族矛盾,它并不会就此消失,反而只会使摩擦逐渐累积而变成难以消弥的剧烈
冲突。由於马克思主义不能解释这种非阶级冲突,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把对方革出教门,
以宣称对方是叛徒来维护学说的完整,而这麽一来就封死了妥协折冲的余地──否则我
们自己也要变成同流合污的叛徒了。就是为此,当年我们那些“胞波”、“兄弟”、
“同志加兄弟”等等,后来没有一个不变成“反动派”(印度、缅甸、印尼等)“霸权
主义”(越南)、“修正主义”(苏联、东欧诸国、古巴等)的。一个国家曾和世上这
麽多国家闹翻,看上去似乎是一种外交史上的奇迹,其实只不过是常识对蔑视它的人们
的惩罚而已。
     
这种荒谬的思维方式还发明了一种“人民至上”论。根据这个理论,人民是决不会错的。
两个国家可以打得你死我活,然而据说人民却总是友好的。如果是侵略战争,则侵略国
家的人民一定什麽责任都没有,该负责的只是统治阶级中那一小撮战争贩子,是他们违
背民意悍然把战争的灾难强加在两国人民头上。所以,两国人民都是受害者,谈不上谁
欠谁的。
     
用这种理论来考量,伟大领袖当年拒绝日本社会党和田中首相的非正式道歉是完全正确
的。的确,既然日本人民只是受害者,有罪的只是当初那些发动战争的战犯,现在的日
本又不是那些人当家,还道什麽歉呢?同理,既然日本人民也承受了深重的灾难,我们
还要他们赔什麽钱呢?
     
这种理论之荒谬,似乎用不著多说了。七十年代许多国家跟中国建交,每次“两报一刊”
专发的社论中都要盛赞该国民族是伟大的民族,歌颂两国人民之间那历史悠久的友谊。
有的国家老芦连听都没听说过,想来连当年的郑和老公公做梦也不曾梦见过,然而据说
我们却早就和该国的人民如胶似漆了,这真是从何说起!老芦出国有年,也曾去了几个
国家,至今没有考证出这“两国人民的友谊”究竟是天地间的什麽怪兽。倒是“两国人
民间的仇恨”还不费劳思:眼下就摆著十二亿中国人民对“倭猪”们的仇恨。比起那虚
无飘渺、由没几个人知道的个别“崇唐媚外”的留学生晁衡和倔如骡子的传教士鉴真代
表的“友谊”来,这仇恨倒真是伸手即触、炙手可热。
     
然而我们的外交政策却愣是建筑在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上。当年伟大领袖有句话,道是:
“寄大的希望于日本人民和美国人民。”大概就是出於这种“希望”,我们“向前看”,
慨然免去了战争赔款,指望著这友谊是双向的,人家日后会用同等的慷慨来回报我们。
可惜你丧失常识,人家没有丧失常识,指望著日本人民无师自通地掌握马克思主义的阶
级观点,把中国人民当成亲骨肉,这希望未免也大得豁了边。据说田中当年身上的金票
是大大的有,专门带著来买单的。既然你不要,得,那是你的事,以后咱们这事就两清
了。而且你又拒绝非正式道歉,又不要金票,看来咱皇军当年还真没作过什麽恶,不然
我说怎麽这麽容易就开销了呢!
     
“九州铸铁终成错”,历史上大概难以找到恶果如此多重(chong )、影响如此深远的
类似的外交灾难。如果说由於历史原因,我们没能象清算纳粹那样清算日本人的战争罪
行还情有可原的话,那麽这一次的错误实在是不可原谅。倘若我们笑纳了田中乖乖捧上
的金票,即使我们没能象犹太人那样惩罚了凶手,至少当年的损失得到了部份补偿,创
巨痛深的民族心理也就不至于象后来那麽失衡。而且,“施恩望报”是人类的天性,哪
怕否认“人性论”的马克思主义者也摆脱不了这个毛病,何况还有“友谊”那个“大的
希望”值在那儿摆著。以后向日本人要贷款、买彩电时,我们就免不得时时记起当年己
方的慷慨,指望人家就算不暗贴我们、给点优惠,至少不要如此针锋相对、缁铢必争。
如果对方不如我们期待的那样感恩图报,我们就免不得气不打一处来。可惜,对方却绝
对不能理解我们的心事。在他们看来,中国人真是不可理喻的怪物:当初是你不要赔款,
又不是我赖帐。既然你不要,这事到此了结,跟以后的银钱来往有什麽相干?明给不要,
却要暗占便宜,这算是哪一子的兵法?龟孙子的兵法!动不动就拿勾销了的旧债来讹人,
是不是要咱们一辈子都得见人矮三分?这样,当年的慷慨反而成了促成民族误解的触媒,
使两国关系蒙上了难以消除的阴影。
     
说来可悲,类似的错误,咱们是犯了又犯。建国之初,印度是少数承认中国的非共国家
之一。那时“中印友好”、“中国印度是兄弟”的呼声响彻云天。在一片“友谊”声中,
印军在中印边界东段越界向北推进,进入他们历史上从未占领过的传统边界以北、“麦
克马洪线”以南的中国领土,在五十年代后期抵达麦氏线。当时中国政府为了“友谊”
默不作声,甚至在印军占领西藏宗教圣地达旺、驱逐当地居民和僧侣时,咱们也全当不
知道,把整个东段九万多平方公里土地暗贴给了印度兄弟。可惜这却未能买静求安。在
印度人看来,中国默不作声就是情虚理怯,默认了麦氏线的合法,所以在西段当然也要
“收复失地”。不幸的是西段内恰有新藏公路穿过,那是控制西藏的战略公路,是无论
如何也不能放弃的。人民的好总理因此不得不和印度兄弟把问题摆到桌面上来。我们的
底线很简单:第一,东段就送给你们了,但西段有战略公路,实难割爱,还请高抬贵手。
用总理的话来说:“我们在东段让步,你们在西段让步,好不好?”第二,“麦克马洪
线”太难听,是英国殖民者对中国人民的污辱,所以,我们可以在东段按麦线划界,但
最好将该线改称为“实际控制线”。
     
本来,印度白得了个从未领有过的东段,已经是捡了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了,然而咱们
的友谊该兄弟就是不能理解──人家不懂咱们的“孙子兵法”:你既然同意在东段按麦
线划界,说明你承认该线合法。同样的原则当然应该应用于西段。只因为你在那儿非法
修建了战略公路,就要咱们放弃合法领土,天下哪有这种不讲理的事?至于改名的要求
就更是无理。麦线是咱们的法理依据。改成不明不白的“实际控制线”,到底谁算侵略?
难道世上可以不讲法律、条约,凭实力去“实际控制”就成?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兄弟成了反动派,革命派和反动派大打出手,把反动派打得鼠
窜回平原。然而失地尽复之后,咱们又按“孙子兵法”撤回“实际控制线”来,听任印
军卷土重来,在那儿移民设邦,将其化为永久领土。赢了后撤,当时确实是震惊世界。
不过人家倒没有为咱们的高风亮节感动得五体投地,却一致认定中国是侵略者──世上
没有谁能弄明白咱们那实在难懂的“孙子兵法”,却只会以小人之心度“孙子”之腹:
你不是侵略者,怎麽会心虚地逃回去?更严重的是,此仗被印度全国视为国耻,该反动
派从此放弃“不结盟”国策,穷兵黩武(印度原来基本没什麽军备)、卧薪尝胆地要
“收复失地”尽雪国耻。老芦乃至小芦甚至小小芦的有生之年,恐怕都看不出中印如何
解开边界问题这个死结。如果当初“亲兄弟,明算账”,御兄弟于国门之外,何来后来
这麽多孽障?
     
改革开放以来,咱们的外交有了长足的进步,“孙子兵法”是丢了许多了。然而党文化
却已经成了一种民族思维定势,不是可以轻易摆脱的。“友谊”的神话至今牢不可破,
而对某国“友谊”的单相思的破灭,使我们在打量世界时始而含情脉脉,继而困惑迷惘,
再而大失所望,终而七窍生烟。我们不知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却常有无缘无故
的恨。如果我们指望人家无缘无故地爱我们,则这指望难免最终要化作无缘无故的恨。
国人从七、八十年代对老美的一厢情热,变成了满腔憎恶(似乎还没有到恨的程度,不
过也快了),这种幼稚的民族心理应该说是原因之一。如今我们似乎又爱上了老毛子,
进入了下一轮“因爱生恨周期”的初级阶段。
     
当然,中国人民对日本的仇恨决不是无缘无故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情绪里也确有无
缘无故的非理性成份在内。就是这种非理性的东西放大了有道理的怨恨,并妨碍了仇恨
的化解。我们不知道或是不肯承认:不仅日本人民(不是一小撮统治者,而是整个民族)
过去对不起我们,对中国人民犯下了难以饶恕、不可忘怀的罪行,而且作为两个挤在一
起的邻国,我们之间的利害冲突将是千丝万缕的。因此,两国人民之间决不会有什麽轻
易的友谊。处理不好,我们就会变成再次性命相扑的仇敌。解决这个问题的正确态度,
应该是把脓包割开,使日本人民当年的战争罪行尽可能得到清算,使中国人民的心态失
衡尽可能得到矫正。而且,在处理两国关系时,我们一定要充分估计到它的复杂性,一
定要基于对两国的民族利益的实际考量,一定要把旧债和新交易分开,决不可随便放弃
民族利益,也不要指望人家会象咱们一样随便放弃民族利益。
     
很明显,要作到这一点,最起码的前提就是我们对人家的国情民俗、民族心理特点和思维
方式有点了解。要是我们当年对“兄弟”们的内心世界稍有所知,也就决不会干出那些
花了无数血汗钱,作了无数次冤大头,还买了一大群仇人的蠢事。
     
     
【注】本文所述中印冲突始末取自马克斯维尔《印度对华战争》一书。该书在大陆文禁
最严的七十年代初在大陆出版,作者(英国人)并被邀请至大陆访问,说明官方认可该
书陈述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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