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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费厄泼赖”应该速行(一)
     
芦笛
     
     
一、破题
     
     
我是在中学语文课本中第一次读到鲁迅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的。关於“费厄
泼赖”,依稀记得注解中说那是西方体育竞技的术语,即要光明正大地比赛的意思。这
样的解释,自然是让人处在模模糊糊、似懂非懂的幽明两界之间。等到后来出了国,日
日操蛮音胡语,某日忽然顿悟:哦,那原来是“fair play”的音译。
     
伟大“对襟”(“领袖”之外的部份)胡适“异志”教导我们:考证出一个典故的愉悦
并不下于发现一个行星。受此发现的鼓舞,我又致力于攻克下一个难关,想考证出“恶
毒妇”是怎麽回事来。《肥皂》上有个洋学生以此话骂主角四铭,四铭不懂,回家逼令
也上洋学堂的儿子去字典上的“坏话类”里去查。大概因为他家的英汉字典不全,忘了
列出该类,不但儿子到最后没能查出,连作者到最后都没交代,成了悬案一桩。我冥思
苦索月余不得其解,衣带渐宽,悔意暗起。一日在饭桌上谈起,犬子却不费吹灰之力,
一口道破:“该不是‘What a fool !’(傻瓜!)吧?”
     
因这番周折,由不得就要怨林语堂老先生当初何不意译“费厄泼赖”,害得无知如我辈
在暗中摸索数十年。可是又想,译作什麽呢?“公平游戏”?读者不会就此将林老错当
成幼儿教育专家吧?“公平交易”?“公平社会”?一个比一个更远离原意。说到底,
咱们本来从没这种东西,“儒者之争,素在名实”,实之不存,名将焉附?“费厄泼赖”
本是人家西方世界的立国原则。与其错译如此重大的概念,误导人民,不如象“恶毒妇”
似的使四铭辈无头脑可摸,哪怕让读者理解成“撒泼耍赖”,大概也要比“革你的命,
共你的产”强。
     
话虽如此,为不懂鬼话的同胞计,老芦还是根据本人在西方混世界的体会,勉力将其译
成人话,道是“公平规则”,或曰“玩的就是公平”。此处务请看官注意:公平的不是
结果,而是规则,而这似乎正是东西方“费厄”观的不同处。
     
     
二、两种“费厄”观
     
     
鬼话的“费厄”,似乎并不等於人话的“公平”,至少没有后者那种“均匀”、“平等”
的强烈暗示。这或许就是咱们难以接受“公平审判”的原因之一。在咱们看来,杀人犯
跟苦主还有什麽平等可言?既然对罪犯和受害人要一视同仁,还审他干什麽?审判本来
就是谴责和报复的意思,如同咱们声讨日本战犯一样。难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日本鬼
子和“慰安妇”以及充作细菌战实验的活体“原木”一般平等?过去他们杀咱们不讲公
平,现在咱们报复为什麽要讲公平?对坏人讲公平,就是对好人讲残忍。难道我们竟然
要以这种“宋襄公的蠢猪式的仁义道德”(毛泽东语)来作为建立社会的基础?这大概
就是鲁迅那篇著名文章的中心意思。它反映了鲁迅那个“伟大的思想家”对西方文明极
度缺乏认知,就连“费厄”倒底是何意思,重要意义何在,他老夫子恐怕也没有真正理
解。
     
遗憾的是没有多少人看穿这一点。林思云君在《中国人的三大劣根性》中说中国人没有
公平心,我看了只觉大谬不然。谁说咱中国人没有公平心?世上有哪个别的民族比咱们
还讲公平?从圣贤到绿林豪杰,从圣人们的“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井田制、“不
患寡而患不均”、“损有余以补不足”,到陈涉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到王小波的
“等贵贱,均贫富”,到太平天国的“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直到批判“资产阶
级法权”的八级工资制……咱们大砍大杀两千年,为的不就是个公平?
     
可惜事与愿违,越是要公平就越是“走向反面”,使社会越发不公平。中国档案出版社
最近出了一本错字无穷的《当代民谣顺口溜》。看官若想知道咱们如今社会的公平度,
不妨去看看此书。简言之,咱们苦苦追求公平的结果,是除了造出无数的社会弊病来外,
更使得“公平心”变成了“嫉妒心”。“我穷不要紧,但你决不能比我富”,我穷你富
你就有罪,就该杀该抢。这种“公平心”在中国社会底层的空前普及,构成了启动下一
轮大砍大杀的民间伦理基础。俗话说:“有病要夸,有财要藏”,这确实是针对咱们国
情的无比睿智的劝告。如果贪官们和大款们有点远见,当谨记这八字真言才是。
     
为什麽咱们千方百计地追求西施,到手的却总是无盐,而且一个比一个更让人魂飞天外
呢?这根本的原因,在我看来,是咱们的手段错了。先贤们实现公平的途径似乎只有两
条,要麽劝说统治者节用爱民,被统治者安贫乐道,要麽轮起李逵的板斧排头砍将去,
杀富济贫,开仓放粮,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如神仙般快活。从来就没有人想过要
在“规则”上打主意。说来可怜,讲究人与人、人与家族社会的关系似乎是咱们圣贤之
道的精髓,然而人性倒底是个什麽东西,老祖宗们却连边都没摸著。
     
其实,上帝自己就不是公平的,因为人生来就不平等。由於天赋(包括智力、体力、意
志、性格等等)的不同,人们在自然竞争中显出优劣就是必然的。就算是我们造出了一
个大同世界,只要听任它自然发展下去,不上二十年就要富者富可敌国,贫者无立锥之
地。自私是一切物种的“原罪”,不平等是我们的天赋。无论是“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狠斗私字一闪念”,还是黑旋风那水泼不入的抡圆了的板斧,都无助于我们建立理想社
会。相反,因为我们一直在逆天行事,於是就只能要麽制造出个伪君子之邦,要麽在砍
下无数脑袋后却导演出了一场“比慢”的赛跑,其中飞毛腿们有本事跑得比七八十岁的
老太太还慢。
     
西方夷鬼处理这个问题的方式却是脚踏实地的。他们首先承认和尊重人与人之间与生俱
来的不平等,承认和尊重人的自私“原罪”,在这个基础上再设计个力求公正的游戏规
则。这规则就是承认每个社会成员都有同等的追求幸福的权利,应该享有同等的机会,
处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就是“机会均等”的原则。对於飞毛腿们,他们不是或用板斧
取其首级,或以钢刀穿了人家的琵琶骨再点了软麻穴,使之行若摇花摆柳,而是课以累
进所得税和遗产税,再用这些收入去补贴跑得慢的人。换言之,人家是用和平的有规则
的“劫富济贫”去代替咱们的大砍大杀。当然,如果“劫”少了,社会贫富两极分化严
重,就要出社会问题;如果“劫”得猛了,又可能出现“比慢”现象。为此又设计出个
两党制,一党是“劫”派的社会主义好汉,一党是“反劫”派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两党
如同恒温箱里的加热和制冷装置一般轮流工作,使得“劫度”大体保持在一个合理的水
平。
     
这种设计造出来的当然不是理想社会,然而因为人性本身就不是完美的,在我看来它算
是人类所能想出来的最合理的名堂了。该设计的精髓,是它在理论上承认每个社会成员
都有同等权利、有相同的机会去追求幸福,但这种追求应严格遵照社会共同接受的同一
规则去进行。因为规则只有一个,这就保障了社会成员追求幸福的权利不受他人侵犯,
使其得以各尽所长地“费厄泼赖”,在公正的前提下尽情表演自己。
     
以此角度来看咱们的“初阶”,便立刻可以看出咱们今天最需要的就是这个“费厄泼
赖”。社会不公、贫富两极分化并不是经济繁荣的必然副产品,它们是缺乏公正的游戏
规则制造出来的。《当代民谣顺口溜》中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
这话说错了,这年头,无论男女都是变坏才有钱。圣经上说:“富人要进天堂比骆驼要
穿过针眼还难”,此话用于今日中国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在一个没有法治的国家里,统
治者和被统治者玩的不是同一个游戏,玩的就是犯规,於是速成致富的最佳途径永远是
胡作非为、“劫贫致富”:有权者以权谋私,将国家资源、生产资料、银行贷款化作私
产卷逃国外;无权者钻营贿赂,在国库的盛宴中分一杯羹;没路子的人卖假药、造假货、
售瘟猪、倒死鸡;再等而下之的就行骗绑架、杀人越货无所不为。《顺口溜》中那个
“一等公民是公仆,子孙万代都享福。二等公民搞承包,吃喝嫖赌全报销。三等公民大
盖帽,吃完被告吃原告…”的民谣,就是对这种八仙过海、各自骗财的病态社会的逼真
的描述。
     
更可怕的是这种病态是一种“正反馈”的恶性循环,不是靠杀贪官或“严打”可以解决
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胡作非为带来的巨额利润对社会成员的感召力非人力可
以抗拒。朱元璋“官法如炉”,将贪官剥皮实草,但明朝照样抵挡不住那汹涌而来的
“历史潮流”,变成了历史上最烂的王朝。所以,咱们如果要治这祖传“国症”,便只
有从统治阶级内部开始实行严格的法治,把“权”和“钱”彻底分开,定出明确而公正
的发财规则来,由舆论界代表全社会监督,让社会各阶层都一体凛遵。只有从官场到民
间根据同一规则玩把戏,我们这个害了重病的社会才有治愈的希望。
     
实行社会经济上的“费厄泼赖”不仅为救国的最起码的措施,而且也是保权救党的唯一
希望,因为它除了要求统治者放弃发横财的权力之外,并不要求他们放弃统治权。一个
不民主的国家仍然可以是一个清廉的国家,二次世界大战前的德国、日本,以及现代的
新加坡和香港都是例证。统治者们必须看到,下一次“社会革命”已经逼近,而我们的
人民已饱受从“均贫富”到“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各种祖传“公平”观的薰陶。极
度不公正的社会现实已经使无数的陈胜吴广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再不痛下决心壮士断
腕、实行西方的“费厄”,他们迟早要起来“剥夺剥夺者”,而全民族又得再一次血肉
横飞,玉石俱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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