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书屋 : 网友文集 : 芦笛


 
万能的替罪羊,民族的镇痛剂

──“马屁之邦”之五

芦笛


有三类动物如同稻麦菽粟一样,是“马屁国”不可须臾离开的宝贝,那便是牛、马、羊,
分别用来吹、拍和替罪。“替罪羊”似乎不是四大发明之一,而是舶来品,好像是鬼子
祖宗的某种宗教仪式上的牺牲。不过,最近芦子在笑红轩中伏案十载,考证出这其实和
人类其他一切发现发明一样,是鬼子们“得见中国古书”偷学去的。君不见十二生辰中,
“午马”和“未羊”紧挨著?而且成语中还有“三羊开泰”一说。所谓“三羊开泰”的
意思,就是说,吹牛、拍马之后,就要轮到找替罪羊这第“三”件事了。这“羊”一找
到,便功德圆满,被拍者便“开”心无比,通体舒“泰”,飘飘然入太虚幻境去会可卿
去了。

上面这些话当然是胡说,想来读者不至于认真。不过这也不完全是玩笑。首先,这种考
证方法,无论是和邓拓同志考证出老子是德谟克利特他爹,还是和远志明先生考证出
《道德经》是最早的《旧约》中译本,都是出于一辙的。其次,更重要的是,咱们虽然
没有“替罪羊”这个词,然而鬼子们干起这活来却绝对不是具有“特殊的聪明才智”的
中国人的对手。实际上,这是咱们奉行了数千年的国教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神圣仪式。

无论是牛皮还是马屁,都是欺骗当道者的假话。如果当道者吃这套,就自动进入麻醉状
态中。处於这种状态的君王、领袖、政党或民族一定净干蠢事,闯出大祸来。所以,要
将吹拍革命进行到底,就得有个倒楣鬼来作箭靶,承担所有的过错,背负所有的罪孽,
如鲁迅一般“肩起铁闸,放他们到光明中去”,使大伙能在精神上得到彻底解放,使神
话能够一代代延续下去,让民族永远在谎言中欣欣自得。

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中国需要岳飞那样的英雄,莫若说更需要秦桧那样的奸贼。前
者决不能象后者那样完全彻底地为人民服务,无私无畏,不怨不悔,默默地为源源不绝、
滚滚而来的“新生代”提供免费的发泄对象。西子湖畔的岳王庙里,千年来人民先向奸
贼吐痰,再向英雄磕头。千年下来,不见有几个人效法英雄。然而除非您刚从塔克拉马
干沙漠中钻出来,还处於严重脱水状态,否则哪怕就算您是个天生的呶(别字,上“不”
下“好”)种,恐怕也不会怯于吐痰,何况秦丞相旁边还从来就没有什麽罚款的卫生监
督岗。

中国人本是一个怯懦的民族,随便拿起本历史书来便可立刻看出这个事实,就连金庸先
生也不得不在他的论文中委婉地承认这一点。这倒不是因为咱们的基因里天生就种下了
呶(不好)种,而是咱们的那种社会的组织方式使然。传统社会强调和谐、安定与人际
关系的协调,奖赏按社会规定的程序“读书-做官-发财”一步步往上爬的人,排斥与
抨击尚武和冒险精神。两千年的洗脑,不但彻底阉割了民族的胆囊,而且使勇敢者成了
“出头椽子”那样的大众笑柄。因此,除非在历史上的某个短暂时期,人民被某种教义
迷住了心窍,变成了“神龙教”那些念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咒语的狂热分子而勇
气、功力大增(见金庸《鹿鼎记》),否则一和外敌动手便是一触即溃、一溃千里。

除了怯懦,还有那无边无岸的愚昧。当年大才子宋徽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从写“瘦金
书”到嫖李师师,种种子弟的勾当没有不懂的。艺术品味太高了也是个坏事,这不,人
家嫌北国寡山瘦水的不好看,非要去江南搜括奇花异石,又喜欢奸臣拍马,大概是爱上
了蔡京的毛笔字,终于搞到民不聊生。等到女真崛起灭了大辽,他便吓得赶快辞职,把
烂摊子扔给儿子钦宗。这儿子书法赶不上老子,糊涂却有过之。女真兵临城下,他老人
家有本事听信了气功大师的话,命令星夜赶来的各路勤王军队撤走,等於是跪请敌寇来
破城。既然万岁爷如此客气,人家当然却之不恭,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开封,恭请“两
宫北狩”(到北方去打猎,以增进瘦金书的笔力),铁骑横扫北国,让北宋变成了南
宋。

钦宗的弟弟赵构同志逃到了江南的温山软水中,趁乱作了皇帝,让坏事变成了好事。而
且,“花石纲”就在眼前,自然得其所哉,谁还记得徽、钦二帝在黄龙府里弯弓射大雕?
可惜皇帝不急元帅急,岳飞不知好歹,偏要去雪人家遮都还来不及遮的“靖康耻”,迎
回贪恋打猎、迟迟不归的“二圣”,让老构再也没法作皇帝。这种出头椽子的命运,千
年民谣中早就规定好了。为了让圣上称心如意地向大金称臣称侄,岳元帅的性命自然是
合理支出。这样一目了然的事,人民就是没本事看出来,非要把秦桧拿来作替罪羊供在
岳庙里。直到几百年后明朝出了个文才子征明,写了首《满江红》才把这颠倒的历史再
颠倒过来,指出害死岳爷爷的罪魁祸首,乃我大金的侄皇帝赵构是也。

然而老赵又何尝不是民族的替罪羊?封建专制不是四大发明之一,外国好像也有这玩意
儿。老芦孤陋寡闻,还从来没听说有哪个国王干出从徽宗到高宗那样的勾当来,而且徽、
钦、高还远远不是最高最活的顶峰。前有刘阿斗,后有明朝的那一系列的疯子皇帝,比
起来,天水的老赵家实在算不了什麽。中国不仅是世上唯一的大敌当前时自毁长城、自
撤援军的国家,而且似乎也是世上唯一的砍掉民族英雄脑袋的国家。历史上既然出了别
家没见过的这麽多的疯事、蠢事、昏君、奸臣,这个民族就一定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
不是把一切推到昏君、奸臣乃至制度上去就可以脱罪的。

可惜“捉羊”就是我们的思维定势。我大明和我闯贼统统给我大清灭了,汉族直到如今
还在骂开门揖盗、引狼入室的吴三桂。三百年来似乎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这长城从
来就没有挡住过女真人。早在老吴开关前,“鞑”虏就多次深入京畿。先有袁大帅为此
获罪,蒙冤被凌迟,后有卢象升为抵御“胡”虏壮烈殉国,这都是稍知历史的人无法否
认的事实。就算老吴不“冲冠一怒为红颜”或者刘宗敏不抢他的陈N 奶,乖乖归顺了
“大顺朝”,那又怎样?山海关就真能守住麽?我大明再加上我闯贼烂成了那个样子,
咱们居然还指望一道大墙来保住那种下流国家!

就算山海关失守,咱们还有黄河、长江天堑在,这些天然的防御工事的作用,在古代只
会大于长城。北人骑马南人乘船,无论是天时(南方酷热的气候和高湿度),还是地利,
都是有利于南人们的。大河比长城宽多了,而且“半渡可击”,强渡的军队最怕渡了一
半就遭袭击,当年国焘同志的西征军就是这麽给折腾掉的。然而这一切全没用,满人征
服全国之容易,似乎比蒙古人还轻松。无怪乎一向亲华的美国汉学家费正清都要叹道:
“注意这个事实:十五万(登于籍册的不过十六万九千)所向无敌的旗军就灭了明朝。
即便还有汉奸帮忙,仍是十分惊人的。”(《中国新史》)

老费虽是汉学家,仍然是鬼子,所以他要拍案惊奇,咱们却是处辱恬然,蒙羞不惊。
“拐子马”厉害,有秦丞相赵官家顶灾。辫子兵刀快,有陈圆圆吴总兵可赖。任它天塌
地陷河山改,我胸中自有百头千头替罪羊在!

随著中国走向世界,这广阔的大千世界也就成了咱们的万里牧场。鬼子不分大小肥瘦,
随手抓来一头便是羊。中国人是否有“特殊的聪明才智”,芦子伏案十载尚未考出,考
出来的是咱们倒确确实实有与众不同的耻辱观。

帝国主义百年侵华史,是如今每个学童必须接受的爱国主义教育,似乎那是如同四大发
明一样光荣的东西。任何一个有羞耻心的人在咱们的位置,恐怕都只会臊得闭口不谈这
些见不得人的丑事:几千坐著木帆船万里而来的、拿著火药枪的英军就把天朝上国打得
落花流水;百万拳匪加上聂、董的正规军,居然既打不下东交民巷使馆,也打不下西什
库教堂;几十万日本兵,便能如摧枯拉朽一般从白山黑水间直捣海南岛……然而咱们的
历史教科书,有哪一本提到了这些难堪的事实?那上面除了愤怒揭发满清政府和民国政
府如何卖国(似乎它们都是外国政府似的),便只有三元里人民抗英,义和团痛诛鬼子
(除了一两个享受外交豁免的外交官,我还没考证出究竟杀了谁),平型关大捷和夜袭
阳明堡机场。这些就是咱们的奥斯特里茨,就是咱们的凡尔登,就是咱们的中途岛,就
是咱们的斯大林格勒,就是咱们的库尔斯克!

快一千年过去了,咱们的抓羊技术似乎还是那一套。比起《精忠说岳传》来,咱们的唯
一进步是受文才子的启发,扩大了羊们的范围,在异族、汉奸之外加上了个皇帝。据说,
人民总是勇敢的,是皇帝和奸臣们出卖了祖国的利益。

影片《林则徐》结尾,林大人动身去伊犁插队,有幸见到了人民揭竿而起痛击英寇,不
禁露出了欣然的微笑,第一次意识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玩命的痞子”。《甲午风
云》中,一切战功都是士兵的功劳,而一切灾难都是慈禧、李鸿章、乃至方伯谦那些汉
奸和所有的帝国主义者勾结造成的。为了让咱们的涮羊肉吃得滋补,影片甚至不惜把方
大人也诬作汉奸!可惜的是,“林则徐”“看见”的那漫山遍野的农民不过是幻觉蜃影
(敢情赵丹他老人家在虎门销烟时站在下风头,一没留神中了轻微的毒),而王水兵在
李中堂面前从炮弹里倒出来的沙子,原来也不是洋晋江卖出来的假药。林大人看见的
“魂民”没有保住香港,王水兵的尾炮也没有全歼日本舰队,反倒是“三国干涉”逼著
日本吐出了已然割让的辽东半岛。一个民族的自尊心居然需要篡改编造历史来维护,世
上大约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可怜的人。

林大帅走早了,没能真正地看到人民“大大地起来”(毛泽东语)。1900年,华北的人
民果然大大地起来了一次,这结果是曲线救了中国的教育。鬼子流血牺牲,抢走了本来
已编入预算、准备给贪官污吏胡花海嫖的银子,却又把这钱退回来在中国办教育,端的
是替天行道。胡适博士能靠庚款留洋,还真亏了义和拳的老前辈。奇怪的是拳匪的这一
功劳咱们却忘了提,实在是对不住爱国的先烈们。

要说咱们千年下来毫无进步,那却也不尽然。文征明枉作了一场才子,却没有充分的想
象力,琢磨出南朝的腐败原来是兀术的和平演变造成的。在这上头,咱们可是强爷胜祖。
中国人民据说站起来了五十一年,如今咱们的一切麻烦仍还是八国联军造成的。可惜咱
们的想象力还是差了一点,没能把导致长江决堤的“豆腐渣”大坝和圆明园的“大水法”
联系在一起,如同王水兵打不沉敌船便能变魔术,从炮弹里倒出鬼子的假药来似的。咱
们把仇外宣传当补品,“拉不出屎来赖茅坑”,肠胃便无比舒服。这其间竟没有多少人
想想:中国不管怎样,好歹还从未亡过国(我大宋、大明不计),人家四小龙可没有一
个不是货真价实的亡国“奴”,为什麽人家就没有持续一百六十年的“茅坑”问题?记
得我党曾号召要在内地造出十个香港来。殖民地竟然成了咱们的样板,而且至今这样板
还如同当年的“样板戏”一样生不出儿子来,看来咱们痛吃口外涮羊肉,吃得真是一劳
永逸地梗阻了肠胃。

吃羊吃成习惯,便连有识之士也有意无意地努力加餐。不久前在网上看到赵无眠先生谈
南人北人的文章。据说,咱们老是让北方来的蛮子打得头破血流,主要原因是咱们没有
好战马。作者也许不知道,类似的发现费正清早就作出了,而且人家还追究到中国没有
足够的农田来种饲料、养好马上头去。这些说道当然有理。我所不明白者,乃是:就算
塞上来的铁骑能席卷无险可守的中原,他们究竟能在江南水乡和闽、赣、湘、桂、粤、
川、黔、滇的险峻崎岖的山区中起多大作用?

“知耻近乎勇”,一个不敢正视自己肮脏的过去的民族,永远只会是一个怯懦的民族。
帝国主义百年侵华史,不是人家而是我们的耻辱。它只能用作勾践床头的苦胆,时时提
醒我们曾经活得要多麽窝囊就有多麽窝囊,决不能拿来作镇痛剂,麻醉了我们的自我完
善能力。一个热衷于“叼羊”的民族,永远只能是一头任人宰割的肥羊。
  
返回目录: 芦笛杂文集    下一页: 天朝春梦,马屁之源

1999 - 2006 qiq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