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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代有文痞出

芦笛


鉴于党文化的优良传统如今正在海外发扬光大,想以此文介绍一下这种传统是怎麽形成
的。

我们老知青那代人学写文章,主要是受两方面的影响,一是报上的大块文章,一是鲁迅
的榜样。这两种东西揉在一起,就成了“恶霸+痞子+师爷的文学”,其特点一是自以
为是真理化身,专横武断,不容分说,不容置辩;二是强词夺理,言伪而辩,痞味十足;
三是尖酸刻薄,残忍刻毒,刀笔入罪。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培育下,江山代有文痞出,
各领风骚四五年。其中影响最大的,当数李希凡、蓝翎、戚本禹和姚文元。

李希凡与蓝翎以批判俞平伯一夜名噪天下。俞平伯是“新红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当年
他与胡适一道,用先进的西方学术方法整理研究《红楼梦》,考证出《红楼梦》真正作
者与身世以及各种传世版本的先后,推倒了旧红学的“索隐派”,为将先进的西方治学
方法引入国学界立下厥伟功勋。李和蓝对做学问一窍不通,却抓住了俞《红楼梦简论》
中“《红楼梦》的基本观念是色空”这个观点大加批判,指为“资产阶级唯心主义”,
硬说《红楼梦》是歌颂宝玉、黛玉争取个性解放、恋爱自由的反封建的资产阶级革命战
歌。其实看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它以“好了歌”为中心思想,确实从头到尾充满
“繁华如梦”的感慨。可是在处处看见阶级斗争的伟大领袖看来,它的总纲却是“护官
符”(即“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讲的是金陵四大家族在阶级斗争中的衰亡。
在他的亲自干预下,李蓝大获全胜,成了新时代阶级斗争中的英雄。

戚本禹以批判李秀成一炮打响。李是太平天国後期的实际军政领袖,南京被官军克复后
被俘。他死前写了份自述,其中有许多吹捧曾国藩兄弟的无耻言语,如在曾国藩提审他
后,李竟写道:“昨夜得见中堂老大人,死而足愿,欢乐归阴”,大有后来红卫兵小将
见到毛主席后的感慨。太平天国本是国难当头时祸国秧民的乱党,李本人更不足齿数,
但中共将一切流寇盗贼都封为英雄,党的学者们自然想遮盖这位“农民起义军领袖”的
丑态。於是有位学者出来拍死人的马屁给活人看,说李是受《三国演义》影响,想学姜
维假投降,劝曾国藩造反。其理由是曾国藩不按常例将李献俘北京而就地处决,并迟迟
不向清廷交出李的《自述》,最后交出时已有数十页被毁去。作为学术讨论,此论可备
一说。但戚本禹却硬将它变为政治问题,说李是起义军的叛徒,该学者是为叛徒唱赞歌。
戚的本意是想打倒支持此说的翦伯赞,但他的文章却被伟大领袖看中,后者正想搞臭死
前写了《多余的话》的中共前领袖瞿秋白,於是学术讨论再度变为政治斗争。翦伯赞在
文革中自杀,戚则一跃而为中央文革小组成员。

姚文元靠批吴含(日含)的剧本《海瑞罢官》起家。伟大领袖在五十年代曾多次号召全
党学习海瑞反“乡愿”(好好先生)。北京市委领导找到副市长兼明史专家吴含,请他
写作品响应号召。不料剧本刚写出彭德怀就倒了霉。尽管吴赶快加了一个按语,说明
“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根本不是什麽海瑞”,马屁还是拍到了马脚上。五年后姚文元指控
《海瑞罢官》是为彭德怀鸣冤叫屈。伟大领袖明明知道是他的号召引出了当年大量的海
瑞戏,但他正需要一块石头来打北京市委,於是吴冤死狱中而姚青云直上。

作为不更世事的青少年,这些文痞都成了我景仰的对象。在党的殷殷教育下,我们学著
怎样去抓住人家无心的一句话无限上纲,怎样痛打落水狗,将其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让他永世不得翻身。记得当年“破四旧”时曾在街上见到一张大字报,那时所有的企业、
街道都正忙著改名,一家烟厂将其产品之一更名为“东方红”,那大字报质问道:“你
们是何狼子野心?!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光焰无际,你们竟敢比作烟头的微光!
我们伟大领袖万寿无疆,而香烟抽一截短一截,吸一枝少一枝,你们狗胆包天,竟敢恶
毒诅咒他老人家!”当时看了只付之一笑,并未意识到那其实就是姚氏《评〈罢官〉》
的民间版,更未想到大字报攻击对象可能面临的杀身之祸。“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
臭。”多年的邪恶薰陶已经使我们习惯于集体无意识的残忍,变成了专门为别人制造灾
难的瘟神。

文革展现的赤裸裸的丑恶导致了我们深刻的幻灭。为了破解塞满胸中的疑团,我们那代
人自六十年代末秘密而自发地开始狂热的地下读书活动。犹记第一次读卢梭的《论人间
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与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带来的强烈震撼。我在那儿见到的
不只是鲜活的思想、跃动的睿智,更是平心静气的叙述与态度客观的分析,没有颐指气
使的霸道,没有指鹿为马的蛮横,更没有阴狠毒辣的构陷,如和风,如细雨,如老友围
炉谈心,如家人娓娓叙旧,让人心醉神迷,如坐春风,神思淡远,不知东方之既白……

於此才知道世上还有另类文章,别样活法。尽管如此,党文化却已深入骨髓,难以荡涤。
虽然力戒痞气与刀笔,为求笔锋犀利,文章常常不免偏激,霸气与刻毒更时时跃然笔端,
一旦抓住论敌的错误就恣意嘲笑戏弄。去年撰文驳斥马悲鸣先生,文章在《枫华园》上
登出后发现其中刻毒尖酸的文句已被编辑悉数删除。当时暗觉惭愧,决心痛改前非。可
最近又情不自禁地在《多维网》上卷入与马先生的辩论,嘻笑怒骂,无所不用其极,实
在是侮辱斯文。在某种意义上,我是那种邪恶文化的遗老,长期沉溺浸淫于其中难以自
拔。受害数十年而让人至今无法彻底摆脱,可见此道之害人。

相比之下,如今海外人山人海的文痞讼棍们更让人心寒心酸。某组织案发,有人在《枫
华园》上一面说:“只可怜了广大的普通XXX众,破财伤身不说,还背上非法组织的
恶名,实在是冤枉!”一面却又诬陷该组织“蛊惑人心,非法集会,挑起事端,扰乱社
会治安”,“以便有朝一日,实现自己的政治野心”,“将你中南海,将北京市,甚至
全中国搅个天翻地覆”,是“围攻中南海”、“与政府全面对抗”、将政府“逼到墙角”
的“军团”和“政党组织”。他先抱怨政府的镇压不够及时狠辣,“运作起来显得拖泥
带水,畏首畏尾,瞻前顾后”,后来又欢呼政府终于“出重拳”粉碎该组织,意犹未尽,
更提醒政府:“李大师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高堂老母和无辜的妹妹俱在国内,全凭政
府发落”,暗示政府应去迫害李某人的家属!明知广大功众“实在是冤枉”,却唯恐
“非法组织的恶名”还不够致命,定要诬陷为可判死刑的、阴谋暴动的“军团”!读著
这些话,我不禁不寒而栗,彷佛又回到了文革那暗无天日的时代。一个文革后长大、现
在西方受教育的年轻人,怎麽就会深得姚文元的真传,这麽毒辣,这麽阴狠,这麽无耻
呢?看来,伟大领袖关於文革“七、八年再来一次”的预言,确是深谙国情民俗的真知
灼见。

同样地,宋永毅被捕,立即就有人在《枫华园》上证明他确实偷盗了国家机密。只可惜
马屁拍得急了一些,话音未落,宋即被免于起诉释放。如果我象该作者那样无耻,完全
可以拿出党教我们的基本功,批判他污蔑国安部贪赃枉法,私自卖放间谍,严重危害了
国家安全。据红卫兵污蔑,刘主席在庐山批彭大将军:“与其你篡党,不如我篡党!”
当代文痞们恶毒或有过之,“水平”则难望李、蓝、戚、姚诸公的项背。与其让这些草
寇啸聚海外文坛,还不如礼请那些前辈出来做魁星。一代不如一代,令人沛然而发怀古
之幽思。

本来,中共以强大的国家专政机器凌某组织、宋永毅之类毫无抵抗能力的民间组织和个
人,完全是泰山压顶,雷霆万钧之势,摧枯拉朽,不费吹灰之力,根本用不著帮凶们的
鼓噪助威。在国内打落水狗还可以说是为了自身安全,不得不“衷心拥护”,出国後这
麽做又是为了甚麽呢?难道“爱国”就意味著抹杀良心?

当年在高音喇叭的聒噪中闭门读禁书,发现了“无罪推定”的理论只觉眼前一亮,恍如
见到普罗米修士从天上盗下来的神火而欣喜若狂。如今精英们天天活在“无罪推定”的
实践里,为何反倒“如入宝山空手回”呢?格林童话上有这麽一段:一个仙人把一只猫
变成了美丽的公主,某王子见到后把她带回了自己的城堡。公主仪态万方地坐在宫殿里,
突然有只老鼠跑过,公主顿时扑了上去,抓住老鼠就往嘴里送。看来格林兄弟是对的,
一只猫永远是一只猫,哪怕命运把它送到了天堂里。

末了,向党进一句忠言:文革中将“走资派”往死里打的人,不是一般群众,更不是被
“走资派”迫害过的人,恰恰是那些文革前靠溜须拍马赢得领导欢心,被视为心腹,备
受提拔重用的大红人们。如果今后党遇到什麽麻烦,最先落井下石的一定是那些望风使
舵、专门浮上水、拍马屁、以痛打落水狗为进身之阶的爱国者们。要想长治久安,就必
须从根本上改造那个在全社会范围内成批生产、培育、选拔、重用无耻小人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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