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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话的力量(修改稿)


芦笛

中国人似乎是真话的天敌。“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这“春秋笔法”,便是
在叙述史实时加进褒贬的曲笔。他老人家由此开创了凭主观爱憎去曲解历史的千年传
统。弄到后来,历史便成了和小说分不清界限的东西。当年小芦读史,看到范雎游说秦
王和贾谊游说汉文帝(?),就觉得非常奇怪:那据说都是君臣二人策划于密室的绝
密,何以史官会在旁听得点水不漏,甚至连双方的神情、动作乃至心理状态都可以生动
逼真地记录下来,以致李商隐有“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感叹?

当年老芦的洋本家卢梭写了本《忏悔录》,把一生中所有的丑事、甚至肮脏念头都巨细
无遗地写下来。此书出版后为洋老卢赢得了巨大的声望,托尔斯泰甚至称他为“十八世
纪欧洲的良心”。百多年后,中国出了个郭才子沫若想跟著学,在他的自传里写到小时
候去爬树,顺著树干溜下来的时候突然感到强烈快感,让他如同熟透了的果子般沉甸甸
地堕地;在青春萌动时他又如何偷窥了出浴的堂嫂的一抹春色,等等。大概就是因为这
些,我上初中时就听到兄长们的议论,一致同意郭才子乃是道德败坏的同义语。这印象
是如此深刻,以致后来我发现老郭除了结发妻子、日妇安娜、于书法家立群之外再没有
女人时既感震惊,又觉失望。反过来,将党的文艺女战士们当作洗澡盆的那位圣上,因
为从来教导人民“斗私批修”,至今在那些网上建“忠字台”的同志们心目中,仍然是
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之所以有这种颠倒的现象出现,我已经在以前的文章中指出过,是实行“道德治国”或
“意识形态治国”的结果。这种社会用道德作为唯一的标准来衡量从领袖、官员到作
家、艺术家乃至平民百姓的一切社会成员。如果“盗嫂受金”,便是陈平也不得重用
──除非他生在乱世。去年还有人在坛里讨论“301事件”,以此作为评价邓公的一个
重要标准,可见这种传统之根深蒂固。

因为“道德治国”违反人性,所以这样的国家专门制造伪君子,必然要变成谎言之邦。
政客们撒谎无非是两种目的:一是装成圣人以便爬上去,此所谓“王莽谦恭下士时”;
二是靠造谣诽谤把政敌搞臭,此所谓“周公恐惧流言日”。在谎言之邦,谎言既是上天
梯,又是破城锤。

因为老美比起老欧来是个相对幼稚的民族,所以这破城锤在一定程度上也还有用。当
然,不是说人家造谣诽谤,而是说他们有时也会祭起“道德打神鞭”来。拉链门事件,
在欧洲绝对不会发生,因为没有市场。这种丑闻在美国闹得沸沸扬扬,让老欧们不胜错
愕,以为堂兄弟们集体神经错乱:你选的是总统,又不是圣人,管人家的拉链干什麽?
当然大多数老美也还是通情达理的。记得当年电视采访一位街上的妇女,该同志说:
“我选克林顿,关心的是他怎样治理国家,不是他怎样使用他的狄克(注:老美的粗
话,指男根),那是希拉丽操心的事儿。”而且最后老克是以伪证罪(即正式撒谎罪)
并不是风流罪被弹劾的。

然而在我们,这破城锤如今仍是降魔杵,洲际导弹的发明也代替不了它。可笑的是反共
人士也要使这玩意儿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攻击老毛,不去评价他作为一
个政治人物的实际功罪,而是去研究宫闱秘事。李志绥大夫的回忆录出版,立马就变成
了头号降魔杵,因为那里面讲了许多大床同眠的花样。可惜,尽管老芦不喜欢先帝爷,
看了该回忆录却颇感失望,因为里面不是句句是真话,一句顶一万句。这里面的问题,
我已经在《李志绥回忆录的赏析与辨伪》中谈过了。我的感觉是,商人的贪婪,使我们
失去了一份最可贵的历史见证词,这就是说假话造成的不可挽回的重大损失。

李老大约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些主动的骗子就别提了。当年那个艾蓓愣要说她是
周恩来的私生女,把自己的亲娘说成是收养她的“老奶奶”。海外报刊也跟著起哄,说
艾蓓若非“后台硬”(她自己说“我的后台硬”),如何从农家女一步登天进了蚌阜医
学院?后来又怎麽会调进北京?这些人不知道,艾蓓是工农兵学员,以大队干部子女的
身份进大学是当时的常规。何况她进的是不入流的蚌阜医学院,这样的学校对周的“私
生女”是不是太委屈了点?调进北京则是靠她武警文工团的背景。部队没有户口限制,
要调哪儿只需一纸调令便朝发夕至。退一步说,就算这些都是她手眼通天的证明,那也
并不证明她就是周的女儿。中国人不会思维,于此可见一般。

海外华人不懂国内的事不奇怪,可就连孔捷生那样大陆出来的人也带头起哄。他在《争
鸣》上发了一篇又一篇文章,咄咄逼人,仿佛胜算在握,死死捏住了我党的七寸。犹记
他追问官家:既然她不是某某生的,为什麽不敢把人家的真实出身端出来?她总不至于
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我当时又觉得好笑,又为老孔捏了把汗:你把话说得这麽满,好
像跟艾蓓和好总理作过“滴血认亲”的DNA 鉴定似的。如此气冲霄汉,只能说明该同志
丝毫不懂“有一份证据说一分话”的“充足理由律”。

过了几天香港《文汇报》便刊载了官方的驳斥,那驳斥极为有力,让你不能不信。人家
不但把张爱培(艾蓓原名)这个农家女的一切查得清清楚楚,登出了她填写的种种表格
以及她和“老奶奶”的照片,让你一眼就能看出两人相貌上的相似,而且给出了周“不
在现场”的证明。艾蓓说周去上海见她妈时,好总理正在北京从事某种国务活动!我当
时就想,你要编造,不如去挑个深居简出的高干如陈云,老毛当然更好,却去有眼无珠
地挑上最忙最爱公开露面的老周!该同志的起居注再容易查不过,而且随时有当时的报
纸作证。小张的胆子,确乎大过了智力。不过,卖那本书也捞够了。和脸皮比起来,毕
竟还是钱重要,那是衡量一切的唯一价值标准,不骗钱是万万不能的。

小张骗钱不打紧,可害惨了义务推销员孔捷生。记得官文把孔骂成“反动文人”,让孔
不胜震骇。他赶快请小“周”亮出过硬证据来,好掌官家的嘴,不料小“周”同志却一
反常态地忸怩起来了。她说:证据有,但不能亮出来,因为“老奶奶”受的压力已经很
大了。最后他们达成协议,由《世界日报》某记者和小“周”上楼去看证据,留下老孔
在楼下小猫抓心般地等。好容易记者下得楼来,却又只能根据小“周”的预设条件说了
声:“是真的”,详情却无可奉告。老孔万般无奈,只得把此事如实记录下来,算是对
读者的交代,却忘了解释爱培当初气壮如牛地卖书捞钱时为何想不起可怜的“老奶
奶”,等到该亮证据时却又孝心大发了。那本书又不是“老奶奶”写的,提供证据怎麽
会株连到她头上,我这种迟钝的人实在想不出来。其实,要既绕过无辜的“老奶奶”,
又能打哑官方很容易:小“周”只需开个记者招待会,公开向政府挑战,请官家让周的
侄女(子)和她滴血认亲就行了。在DNA 时代还敢玩这些猫溺,只能说明“周”爱培及
其推销者们没文化。

后来看多了孔的文章,才悟出他何以竟会上这种低级骗术的当。不是他愚蠢过人,而是
怨毒蒙住了眼睛,心里巴不得有个让我党出乖露丑的“解咒”武器,当这武器终于出现
时又怎麽会怀疑那是劣等局诈呢?

可叹的是,老芦在网上抨击此事,竟然颇有几位老芦契重的网友为老孔辩护。他们异口
同声地说,当时上当的不单是老孔。似乎上当的人多就是应该上当的理由。这种“为亲
者讳”到了不讲逻辑的地步,只能说明爱憎确实能蒙住人的良知,使人丧失客观判断
力。

更滑稽的是连史学家唐德刚都会给张宁拉下水,还为张那本谎言集写序,也不知唐老是
怎麽在史学研究中辨伪的。与此前后辉映的,是大陆出来的奕豹先生写的在网上广为流
传的为林彪翻案的文章。

凡是从文革过来的人,都知道林彪远在1960年主持军委工作时就成了造神运动的总设计
师。在七千人大会上,别人都忙著检查党在大跃进中的错误,只有他是唯一歌颂伟大领
袖的人,说什麽一切错误都是没听毛的话的结果。等他讲完了话,毛带头起立鼓掌。不
是深谋远虑的野心家,决不会在毛的威信处於最低潮时去作那些反常的铺垫。王若水先
生说:“有一个人把毛的心事摸得很清楚,那就是林彪”,确实如此。因为毛的胡作非
为导致大饥荒,他最担心的就是像斯大林一样,在死后被人清算。林彪看穿了这一点,
对症下药,师刘少奇在七大前捧毛打“国际派”的故智,毅然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出来反
潮流,捧毛打刘邓。

比起少奇同志来,林彪元帅的创造性简直是无穷无尽。他发明了“小红书”,写了《再
版前言》,说毛思想是“最高最活的马列主义”,是马列主义的“顶峰”和“崭新阶
段”。无论在公开还是内部讲话里,林吹捧毛的话之肉麻,堪称空前绝後。许多话我至
今记忆犹新,例如:“现在毛主席健在,我们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我们现在拥护毛主
席。毛主席百年之后我们也拥护毛主席。谁要是敢在毛主席身後作赫鲁晓夫式的秘密报
告,那就是大野心家、大阴谋家、大坏蛋,就要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解放军
把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当成最重要的一条,不是我高明,而是必须这样做”,“毛
主席比马恩列斯高得多。这样的天才,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毛主席
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等等,等等。比起来,连“四个伟大”(导师、领
袖、统帅、舵手)都只是小菜一碟。

林不仅是拍马冠军,而且天才地、全面地、创造性地继承、捍卫和发展了毛思想。他在
《人民战争胜利万岁》中提出了以亚、非、拉的“世界农村”包围西方国家的“世界城
市”的国际战略,以后又发展出“把世界当成一个国,中国当成一个省”,去“争取一
省到数省的首先胜利”的理论。不是造诣高深的铁杆毛主义者,绝对提不出这种有创造
构想、有生动的个人特色的说法来。

林更在文革前就以“突出政治”治军,提出“突出政治一通百通,冲击政治一冲百空”
的口号,发明了“四个第一”、“三八作风”、“四好连队”、“五好战士”等多种花
样,让伟大领袖赞曰:“四个第一好,这是个创造。”他治下的共军是率先冲上极左轨
道的全国学习对象。就是他主导的造神运动和极左政策为文革作了必要的舆论准备和气
氛烘托,使全国人民脑袋热度越来越高,为文革那个大脓包的溃破作足了铺垫。

文革爆发前夕,如果没有他的枪杆子和毛的联盟,光靠几个文痞,老毛决不敢一意孤
行,去一网打尽几乎所有的元老。文革中,林不但提拔了所有袍泽,而且直接整倒罗瑞
卿、整死竞争对手贺龙(毛颇喜欢罗、贺,两人完全是林整垮的,所以林一死此二人最
先平反)、斗垮“二月逆流”的老将和“杨、余、傅集团”。林给毛这只虎插上了双
翼,可以说文革有一半是为他搞的。毛对他倚重究竟有多大,连从他的出逃把毛气病这
事中都可以看出来。林死后不久毛就开始大幅度修改国策,请老干部复出,以此安抚他
们。科研中确定因果关系的一个常用手段,是把要研究的那个因素除去后,再看其效
应。同理,对比党的十大和九大时的政局,足可看出副统帅对中国的极左事业究竟做出
了多大的个人贡献。如果毛林不翻脸,可以断言,老邓绝无复出可能,今天的中国也绝
对不会是这个光明样子。

可在张宁笔下,副统帅的这一切伟绩丰功却统统不见了。介绍一位政治家不是谈他的业
绩,却是以描绘他可怜的衰弱形象来唤起读者的同情。因为“出阁未成郎先死,长使美
人泪满襟”,张女士便不惜胡编乱造。在她笔下,林不但“人在朝廷,身不由己”,当
接班人是给硬逼上马的,而且似乎还成了反毛英雄。一个中共最杰出的天才将领居然成
了叶群的傀儡,连上天安门去念“五二零声明”,据说都是用了兴奋剂,以致念起来怪
腔怪调,“全国震惊”,云云。我不知道我和我周围的人算不算“全国”的一部份,反
正我们那儿没谁“震惊”。文革中,我有幸数次聆听林副统帅的讲话。他讲话从来就是
那个德性,大概每次都是用了兴奋剂吧。不过,就算如此,人民也该听惯不惊了。大概
小张就听过那麽一次,所以她要震惊,还要把全国也拉扯上,恭陪御惊。

不仅如此,小张的编造,到了林副出逃那段就更加神奇。什麽林立果叫不醒他,什麽飞
机起飞后又“行去几回头”地兜圈子…简直成了传奇演义。只需看看李文普等人的有关
驳斥,任何一个不带偏见的读者都能看出谁在撒谎。可这一钱不值的劣等谎言居然就能
在海外大行其道,甚至把“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提出人的弟子、严肃的史学家唐德刚
拉下水,证明了大陆人实在厉害,能把海外的人蒙得一愣一愣的。怪不得有人因为学位
做不出来,要去丈夫枕头上撒同位素,实行“苦肉曲线跳槽之计”。

然而正如鬼子说的,“你可以在某个时刻欺骗所有的人,也可以在所有的时刻欺骗某些
人,但你决不能在所有的时刻欺骗所有的人。”为了金钱的目的撒谎就不必再说了。这
种事永远会有。而且那些人的活动是一次性的,本来也就只指望那麽一炮,钱捞到就
行。你就是再晓以利害也起不到什麽吓阻作用。我的劝告是讲给那些为政治目的撒谎的
人听的:要想靠撒谎给政敌脸上抹黑,只能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使自己的信用在人民
心目中彻底破产。

伟大导师列宁同志教导我们:“决不要撒谎!我们的力量在於说真话。”积在国内几十
年的生活经验,我深知那儿的现实是“决不要说真话!我们的力量在于撒谎”。不过使
此话成立的前提是你必须控制人民的一切信息来源,让人民只能听到你想让他们听的
话。这一点在自由的海外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最起码的,你封不了林克、李文普那
样的人的口。奉劝那些主张对我党实行“以毒攻毒”的人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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