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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世间,德是何物?(一)

芦笛


作博士后时有幸结识了一位名教授。早在上大学时,我就在教科书上学习过他的理论,
无限崇拜敬仰热爱忠于这位伟大导师拎袖痛甩剁手。等到聊起闲天来,我却无任惊奇地
发现老头竟然是个天真善良的小孩子。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世上之所以有如此多的
麻烦,完全是因为不同文明的人以为自己的文明是最优越的,想把它强加到别人头上
去。据他说,白种人当年殖民五洲,就是因为他们以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最优秀,想用这
套去改造他们认为落后的民族;而德国之所以要打两次世界大战,其根本原因是他们自
以为是“主子种族”,想统治全世界。因此,世界历史上的一切麻烦,全出于当事人一
念之差。如果大家放弃了这种自己的生活方式比别人的优秀的错觉,那就立臻太平盛
世。

如此幼稚的话,竟然会从一个成年人、而且是科学界耆宿的嘴里说出来,简直让我没法
相信。好在西方不兴论资排辈。於是我这无名小辈便叫著他的小名,和他开始舌战。我
告诉他:无论是老牌殖民者还是德国鬼子,驱使他们到处去打仗的根本动机是利益的诱
惑,并非只是个信念问题。他的天真,让我实在无话可说。

这大概是老头一生中第一次被人说成是“naive” (天真),他激动起来,然而仍然风
度翩翩地和我展开激辩。争了半天,他说空口无凭,第二天让我看铁的证据。第一个回
合於是结束。我想他也就是说说而已。没承想次日他真的抱了一摞古色古香的精装书
来,都是德国人在一战前写的。他打开书,找到事前做好记号的地方,边念边翻译成英
文,以证明德国人就是认为他们是主子种族,理当统治世界。我不懂德文,听他念的倒
也抑扬顿挫,十分悦耳,对他翻译的忠实程度也毫不怀疑──谁会怀疑一个天真而认真
的大孩子撒谎呢?

老头又念又翻,一段又一段,一本又一本,最后把书放在桌上,得意地看看我,却懊丧
地发现我无动于衷。我告诉他:德国人之所以要发明那些荒谬理论,最根本的动机还是
追求利益,那些语录不过是肮脏利欲的理论包装而已。他以为那是终极原因,是犯了倒
果为因的错误。

老头当然不会听我的。我俩吵了半天,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他懊丧地说:“我没
法说服你,你讲的那套完全是马列主义,官方的propaganda(注:此词似乎不等於咱们
的“宣传”,指的是欺骗宣传)。”

我说:“我不是马列主义者,不过我坚定地认为在这个问题上,马列主义说的就是真
理。Propaganda也可以是真理,是不是?”

说到这一步,就再没讨论赖以进行的共同立场了。老头只好鸣金收兵,无限懊丧地摇了
白发苍苍的头,对著我这死不悔改的邪教徒叹了口气。

发现自己在本行以外比著名的科学家高明,著实让我得意了一阵。然而过后,我不断地
反刍这次辩论,不断地问自己:在中国,恐怕连在初中生中里都找不到像老头那样天真
的人,然而这对於咱们这个民族来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在《毒眼》中我说过,列宁主义的基本假定,就是“人性恶”,超阶级的道德和良知根
本就不存在,在阶级社会中,人类一切行为的动机都是阶级利益。凡符合某个阶级的阶
级利益的事,在那个阶级看来就是道德的,反之就是不道德的。因为无产阶级和资产阶
级的阶级利益相反,所以对於无产阶级是道德的事,在资产阶级眼中就是不道德的。

对这个道理的详细论证,已经由林思云先生《我们的正义和他们的正义》给出了。在我
看来,那篇文章似乎只是重复了咱们从幼儿园起就让人提著脖子往里填的货色。这说来
也不奇怪,一个人要想摆脱自幼接受的那套思维方式,真是谈何容易!这一点,看看图
雅的某些杂文便可一目了然。

当然不能说这种理论一点真理都没有。如果马列主义全是谎话,它在世上也就不会有过
这麽多的信徒。该主义的特点,在于它抓住了某些现象加以夸大,提升出一个“普遍真
理”,为人们对真实世界的理解提供一种貌似有理、容易把握、而又极度偏激的超简化
图景,因此它对幼稚的民族或人群特别有感召力。

其实,一个成熟的人,只要有在那种制度下生活过的第一手经验,立刻就能看出这种道
义观是颠覆一切文明社会的高效炸药。它最明显、最直接的社会效果,就是导致全民道
德的沦丧。如果我们否定有一个超越于阶级之上的行为规范,强调道德对於某个阶级利
益(在林先生那儿变成了民族利益)的附著,强调道德准则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
非”的相对性,如果我们将这种理论推到底,就只能得出“道德只是掩盖巧取豪夺的遮
羞布”的必然结论。这种理论成为国教多年之后,国家便必然要变成每个有眼睛的人都
看得见的那个丧德之邦。

因此,说到底,“我们的正义和他们的正义”,不过是把“这个世上只有强权,没有公
理”(注:这儿所谓“公理”,说的是放之四海而皆准、适用于一切民族、一切阶级的
普遍的道德准则)的赤裸裸表述,改成了一个文绉绉的“文学绕口令”而已。遗憾的
是,国人中颇多这种绕口令的爱好者。最近李希光志士提出要重新定义“恐怖主义”,
无非也就是“他们的恐怖主义≠我们的恐怖主义”。这种理论,与世上有剥削就认为应
该偷盗抢劫的“理论”在本质上并无不同,本来应该只有反社会分子鼓吹,却居然会从
咱们的知识分子嘴中说出来,实在是让人遗憾。

然而这世上真的就是只有强权,没有公理麽?世上当然有强权,只有那位善良天真如孩
童的老教授,才会以为“这世上只有信念,没有利欲。只有公理,没有强权。”但是如
果我们走到另一个极端去,因为满目尽是强权,就否定了世上有公理这种东西,则比那
位老教授要糟到不可胜计。

这道理是明摆著的:老教授的糊涂,是善良的糊涂,而否定公理存在的糊涂,是邪恶的
糊涂。如果一个社会尽是老教授那样的人,那个国家就庶几近于君子国。而如果人人奉
行“他们的正义≠我们的正义”的教义,那个社会就只能是一个邪恶群体。极而言之,
如果大家都相信“警察和失主的正义≠窃贼和强盗的正义”,这世上就根本不可能形成
最起码的文明社会,大家还是趁早卷铺盖,回到老祖宗钻出来的丛林中去是正经。

也许,咱们这个民族最大的悲剧,是没有老教授那样善良而糊涂的理想主义者,有的只
是太多太多的聪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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